洛凭渊抄起案上书册卷帙,劈头盖脸掷了过去:“滚!立刻消失,滚回老家,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庄世经这才反应过来,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逃出驿馆。直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三魂六魄才稍微归位,片刻不敢耽搁地回客栈收拾行李。
他懊恼自己还是太心急了,宁王或是由于阅历不足,尚不懂得通向皇座的道路是何等凶险艰辛,高处不胜寒,也或许是拉不下脸面,被道破了真实心思而恼羞成怒,实在应该更加含蓄、点到即止的。
他今日这般言行,其实还有一份额外的私心:东宫四年,洛文箫虽然不是合格的储君,但一向待他不薄,知遇的情分尚在;再者,三年谋士都当得顺遂,唯有遇到静王后屡屡受挫,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太子从云端跌落,一败涂地,也实是毕生耻辱。庄世经极力唤起洛凭渊对静王的提防忌讳,乃是要暗算昔日对手一道,也就对得起与洛文箫主仆一场了。
他狼狈地擩了擩胡须,不管怎样,没有皇子会真的不在意帝位,宁王再是震怒,到底没拿自己问罪,说明还是听进去了。相信过得几年,待经历了更多挫折争斗,洛凭渊必定会更加体会到自己话语中的深意,来日依旧可期。
勉强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庄世经结清宿资,叫客栈掌柜雇来一辆骡车,载上书箱和衣物,匆匆出杭州城回乡去了。
驿馆书房中,侍从们听到响动,见五殿下尤自怒不可遏,都不敢出声,赶紧进来收拾满地杂乱。
“全都出去,用不着你们!”洛凭渊不耐烦地挥手道,他只想独自静一静。
在悔恨中度过这么多天,或许直到现下,他才真正做到了知错。然而煎熬如沸,看不到尽头,皇兄的病好不了,难道真的要长抱此恨,绵绵无绝?他心乱如麻地呆立了一会儿,才移动脚步,弯腰慢慢捡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书。
那本庄世经送来的徽州宝墨赏已经被摔得近乎散架,墨绿色书封皱损不堪,内文七零八落,才捡起就掉出几页。洛凭渊冷冷瞥了一眼,他多日来埋首书堆,见书就看,即使是预备团成一团丢进字纸篓的物件,目光仍然习惯性地从写满墨迹的纸张上扫视而过。
几行正楷印入眼帘,当意识到字面下的意思时,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处段落,抬手揉了揉眼睛。
刚拾起的一叠公文再次噼噼啪啪掉落地面,洛凭渊恍然无觉,只牢牢捏住这本原先未当回事的寻常书册。仔细地一寸寸展平满是褶痕的破损纸页,手指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不敢漏过一个字,不确定自己来回看了多久,读了几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涌,手脚不听使唤地冰凉颤抖,屏息凝神的静寂中,唯有一下下狂乱的心跳声。
候在书房外的侍从们起初还听到宁王在室内来回走动,跟着大半个时辰却毫无声息,静得简直诡异,眼看连午膳的时辰都快过了,不禁都忐忑起来。
没人敢去打扰,谁都知道五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一名胆子比较大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凑近门边,正待贴上去侧耳细听,门扇哗啦一下从里面打开,闪得他一个趔趄,差点五体投地。
宁王大踏步地走出,也不理会那面色惶恐的从人,急声吩咐:“备马!赶快,我要立即回去!”
掌灯时分,洛凭渊在通向内院的紫藤拱门边截到了正往里去的关绫:“小绫,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少年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他,声音清冷:“我要值守,没有空。”
这些日子,他也消瘦了,秀气的下巴变得尖尖的,眉宇藏着郁愤。
“是很重要的事。”洛凭渊见他转身就要走,急忙再次拦住,压低了声音,“是关于皇兄的,你先听我说完!”
他不由分说将关绫拉到角落,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附在耳边,低声讲述起来。
关绫冷漠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他猛地抬起头,目中现出罕见的光彩,而后同样放低声音问道:“真的?你有把握?”
“我已请教过奚谷主,可能性不小。”洛凭渊道,“如果我亲自去查,就太显眼了,引起有心人注意,难保不会横生变数。小绫,除了阿肃,我只肯相信你!”
他从怀里取出封好的帛书:“卷档应该就存在县衙,一旦与我得到的消息印证无误,你就即刻赶往京城会合秦霜,一起去办。阿肃会为你掩饰行踪,切记此事绝密,除了你和小霜,万不可让其他人有机会知晓!”
关绫点头,将帛书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贴身藏好:“我先去探望主上,今晚就动身!”
他抿了抿嘴唇,深深望了洛凭渊一眼,才从角落走出,若无其事地进了静王养病的内院。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故,洛凭渊给皇帝写去情辞恳切的折子,叙述自己风寒尚未痊愈的状况,以及两府分发田亩,百姓对圣明君主的感激称颂,为延误归期告罪,殷殷问候父皇圣体安康。
庄世经被五殿下大发雷霆赶出去的时候,看见的人不少,一时传为笑谈。静王听说了,也不过付之一笑,依旧安静地嘱咐事务,养息身体,宁王也继续在书房中日夜苦读,沉默而执着地做着任谁都觉得徒劳无功的努力。随着中秋临近,琅環宗主在江南停留的日子将到尽头,杨越已提前出发,打点沿途事宜,尽管众人都在努力表现开朗,笼罩在白家庭院上空的氛围仍不免晕染着哀戚。
上天似乎也感应到世间的愁云惨淡,中秋当晚不见皓月,雨水霏霏。就如奚茗画所担忧的,即使做足了准备,洛湮华仍是发起高热,烧得神志不清。洛凭渊放下书卷,整晚陪在榻边,竭尽所能地照料。
“皇兄,”他抱着静王的肩膀,感到怀中的身体比记忆里更加单薄支离,心里就是沉沉的痛楚,“皇兄,”他复又唤道,“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你会好起来的。”
昏睡中的静王听不到,自然也无法回应,洛凭渊望着他脸上病态的嫣红,依然重复低语,仿佛也在说给自己听:“等我们回到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皇兄,你一定要撑过去,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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