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宁城外东北方向地势平缓开阔,辰时一刻,禹周军开启城门,放下吊桥出城列阵,夷金兵卒也大股地涌出营盘,双方很快形成南北对峙。禹周陈兵一万,夷金一万三千,按照事前约定相距百丈,中间留出一片空旷。
云王洛临翩着素银软甲,玉色披风,策马立于阵前,身后万千兵马盔甲鲜明,他堪称绝世的容貌愈发笼罩着一层凛冽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萨木赤却是条赤红脸膛的彪形大汉,较常人高出至少一个头,金色盔甲饰以貂尾,阳光下灿然华贵,坐骑也是膘肥体壮,连人带马,着实威势十足。
相形之下,只着一身粗布麻衣被押在旁边的禹周三皇子就显得格外寒伧瘦弱、无精打采了,手腕双脚被一根草绳捆缚,只能小幅度迈步,颈后还插了一根草标,引得夷金兵卒不住指点哄笑,声音越来越大。
洛临翩心下甚是愠怒,谈判条件时已经约定过,双方质子须衣帽整齐,以礼相待,夷金答应得好好的,临阵却要耍弄手段,那些嘲弄取笑之声,分明是在削禹周的颜面。他与洛君平再没情分,安王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当众受此羞辱,自己也是面上无光。
他转过头,冷冷望了一眼双手背缚、布衣小帽打扮的完颜潮。
云王的亲兵十分机灵,当即道:“殿下,金人狡诈无耻,咱们有的是办法回敬!”说着,两下将完颜潮拖到靠前位置,掏出几根雉鸡尾翎,也插在他后颈中。夷金贵族喜用花翎、兽尾作为装饰,在禹周眼里却是外夷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表现,眼见插得不伦不类,顿时也是一阵鼓噪嘲笑。
洛临翩皱了皱眉,这等你来我往的把戏闹腾下去,徒然失了身份,于军心士气并无好处,萨木赤的目的恐怕也是要激得自己心浮气躁。
近段日子,得知了重华宫失火的消息,他本来就谈不上好的情绪变得更加恶劣,确实恨不能厮杀一场,发泄积在心中的恶气。不管其他,单是为了治死洛文箫,自己也非得将洛君平好生带回去不可。
他唤来传令官,交待几句,那校尉得令,来到两军当中的空地站定,大声道:“萨将军,贵我双方事前有约,辰时三刻换质,我禹周迎回三皇子殿下,贵国带回完颜世子,现在时辰已至,云王殿下问是否立即开始,倘若将军临场怯阵,要换副将主持,亦无不可!”
军中的传令官都是挑选出的大嗓门,声音远远传出,话音未落,萨木赤已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百丈外也能听得清晰:“久闻四殿下不仅治军有方,且有倾国之貌,当初往战场上一站,辽兵都宁愿放下武器投降,我夷金上下无不心向往之,本帅怎肯错过机会?来人哪,护卫好三皇子,大伙儿随我去见识见识禹周战神的风采!”
一番话用生硬汉语道出,既是轻佻,又显不伦不类,禹周众将无不大皱眉头,直欲怒斥无礼。
洛临翩十八岁戍边,更加嘲讽恶意的言语也不知听过多少,深知对手越是蓄意挑衅,就越需保持冷静。战场上万事只凭实力,自从在韶安连番克敌制胜、大败北辽,已经很久没有敌将敢如此出言无状了。
他按住怒气,朝萨木赤的身影盯了一眼,吩咐左右:“先换回安王要紧,带上完颜潮跟我上前,且看金人有何花样!”又道:“徐将军,这里由你指挥,切记苏阁主的布置,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稳住阵脚,相机行事!”
徐定臻是云王镇守韶安时的心腹部将,奉旨同来绥宁协助行事,此时立即领命,严阵以待。
阵前换质,古已有之,尽管出于背景、环境不同,实际发生的状况与最终结果时常天差地别,但在做法上还是颇有一些前例可循。
两军兵马的正中位置铺着一条红绸,隔出一道显眼的分际线。云王与萨木赤各自带着一名人质,两名随护,二十名弓箭手以及一面铜锣,行到距离红绸一箭之地站定。为了保证公平,所有的方位都是双方预先命人测定、设置好,再派军士把守,以免被对方动了手脚。
规则很简单,以鸣金为号:一声锣响,双方除去人质身上绳索,让其上马;第二声,两名质子即可打马奔向对面己方阵营,两边弓箭手则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一旦主将发觉敌人有所异动,欲对自家皇子或世子不利,那么一声令下,只要这边放出的人质还没来得及奔到安全范围,立即会遭到射杀。
由于双方离红绸分界各有一射之地,故而原则上,只要质子骑马过了正中,就代表脱离敌手,自己人也会上前接应;若是不幸速度太慢,远远落后于另一位人质,那么背后遭袭的危险也是存在的。
此刻,双方弓箭手都已列成扇形,箭在弦上,拉弓如满月。在开始交换前,最后一道步骤是各自派下属过去检查人质的坐骑,尽管马匹也是提前按对等原则定下的,但唯有在最后一刻验看,才能确保不至于中途发生意外。
太阳渐渐升高,萨木赤口中不时冒出几句咋听结交仰慕,实则夹枪带棒的怪话,撩拨禹周的怒气。洛临翩面上不露,心中着实有点烦躁。照他的想法,这点距离还骑什么马,徒然增添变数,直接让洛君平用两条腿跑回来不就行了,如果连完颜潮都跑不过,出事吃苦头也是活该。
当然,这些不够兄友弟恭的念头只是在脑中打个转,随着派出的下属先后回报马匹状态正常,阵前的气氛也如拉满的弓弦,趋向一触即发。
根据约定,双方轮流鸣金。夷金方向传出一声锣响,聂寂峦见云王微微颔首,拔剑割断了完颜潮背后的绑缚,喝道:“自己上马,别拖拖拉拉!”
完颜潮过了半年苦不堪言的囚犯日子,终于盼到重回本国,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马背。
禹周众人举目望去,安王身上的绳索果然也不见了,只是动作不够利索,萨木赤的两名随从正站在马前,骂骂咧咧地要他抓住缰绳坐稳。
隔着将近四百步距离,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洛临翩记起安王往日一袭大红披风,飞扬跋扈地穿行于洛城街头的情景,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如此万众瞩目且狼狈不堪的时刻吧。他没有迟延,确定洛君平已经上马,抬起右手向下虚按,曲观澜立即抡起铜槌,重重一击在锣面上。
巨大的鸣锣声响起,聂寂峦牵着完颜潮的马缰奔出几步,紧紧盯着夷金的方向,看到金人并未阻止三皇子纵马前行,才松手停步,沉声道:“滚!”
开阔的阵地两侧,数万兵将的目光汇聚在中间地带,集中到两骑相向奔行的人马身上,无不全神贯注,盼望自己这边的人质尽快脱险,敌忾较量的气氛瞬间高涨到顶点。但见两匹马初时一式一样地径直前冲,然而不到半途就分出了先后,洛君平的马明显变得迟缓,开始东一下西一下地斜冲,夷金阵中顿时摇旗擂鼓,呐喊起来。
云王秀美的眉峰不觉蹙起,他已发现了不对之处:洛君平虽然握着马缰,但两只手腕分明还被捆在一起,调整方向时每每不能得心应手。夷金看似依约松绑,实则还玩了这么一手伎俩,适才又让两名随从大声呼喝转移注意,自己竟然没能察觉。令人疑惑的是,安王一向精于骑术,即使手上不灵便,也没道理控制不住马匹才是。
不到二百步距离,骑马只是须臾之间,看得出洛君平已竭尽所能,但相比完颜潮仍是慢了一截。
“殿下,”耳边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小霍在旁侧低声道,“三皇子那匹马有问题,像是载了不只一人。”虽说换质时主将除了弓箭手,只能带两名随护,但霍望垠作为影卫,混在众人当中毫不困难,故而也跟在身侧。云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然收缩。质子的坐骑自然不会有多好,夷金给洛君平准备的是一匹长毛瘦马,此刻阳光微斜,人马的灰色影子投射在地,却显得臃肿,仔细分辨时,侧后方还贴着另一条淡淡的人影轮廓。
战场西北方向是一道十余丈高的慢坡,坡顶一棵苍松下几块平坦青石,两道身影分坐石上,正在对弈。
“苏阁主好雅兴,眼看就要短兵相接,还有心思手谈。”执白子的黑衣人沉沉笑道,他嗓音嘶哑,大半张脸隐藏在斗篷阴影下,“莫非认为拦住了本座,便可高枕无忧了?”
苏聆雪信守拈起一枚棋子,语气安然:“昨夜观星,天狼明暗不定,吉凶尚在两可之间,就如我与巫先生这局棋。”说着,将黑子落下,“夷金肆意妄为,还不是仗着阳使出手相帮,苏某也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