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起身合十称谢,虽不多言,然而神态深远肃穆,足见内心铭感。
皇帝自觉此行不虚,心情大为愉悦,复又讲论一阵佛法,直到午后用过素斋才起驾离去。他没有留意,出寺之际,吴庸跟在后面,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同在京畿洛城,明月楼中依旧流水潺潺,草木清幽。然而有些常来的客人发觉,园内琵琶琴筝的弦音像是少了,时而疏疏落落几声,更衬出四周静寂。
白若菡坐在花厅里,面前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小巧锦盒。
赵缅站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这只锦盒是刚从江南回城的杨越送到他手上的,说是静王的意思,里面的东西已经用不上了,请赵编修代为转交给白姑娘,待日后归还原主。锦盒并未密封,赵缅打开看过,其中盛有一枚兰花形的玉坠,乳白的玉色隐隐透出绯红,触手生温,是块少见的暖玉。
他不知这枚玉坠代表了什么含意,但白若菡看到它以后,已经小半个时辰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坐着。
“白姑娘……”他犹豫着想劝解,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但觉说出的话全无底气,“主上他,一定能逢凶化吉的,你莫要太过忧心……”
“不要说了!”白若菡忽然开口打断,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但声音仍然不住颤抖,“赵公子,我想单独待一会儿,今日,就不送你了。”
相识数年,在赵缅的印象里,冷静自持的白若菡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失态。他不再出声,默默地退出了花厅。那个美丽曼妙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没有抬头朝他望一眼。
门扇被轻轻掩上,白若菡静坐了片刻,才伸出纤纤玉指,握住了眼前的坠子。掌心传来润泽细腻的触感,还有淡淡暖意,就像仍带着那个人的体温。她记得很清楚,这枚兰花型玉坠是她特地寻了来,好帮助宗主畅通气血、保护心脉的,正反两面分别刻着“日魂”、“月魄”两字古篆,静王曾经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尽管后来得知了来历有点无奈,他还是一直佩戴着,不管去哪里都不曾离身。
可是现在,静王人还没回到洛城,却早早命人将它还给自己了。
白若菡紧紧攥住掌心里的玉坠,不知不觉,连指节也用力得泛白,却抓不住那只期盼已久的手。那个她一直守候、等待的人,将要无可挽回地远去。
她突然伏在桌上,纤秀的肩膀抽动着,失声痛哭起来。
静王一行在杭州登船,走运河水道过长江,入淮水,小小的客船挂起风帆,依旧是碧波悠悠,青山如黛,温暖湿润的江南被留在身后,越来越远。
洛湮华记挂着早日回京,众人也担心一旦行程迟缓,不能在九月月中前抵达,宗主就要病在半途,因此一路上昼夜行船,除非必要从不停留耽搁。
不过,论起归心似箭,任谁也及不上洛凭渊。没有希望时焦急万分,害怕失去,而当一线希望若隐若现浮在眼前,却平添了十二分煎熬,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洛城。但随着客船一天天向北,又克制不住地感到另一种恐惧,如果时间就此停留,自己与皇兄永远待在这船舱方寸,驶不到尽头,是否就不用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偶尔,他会从秦肃的目光里读出同样的情绪,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缄默。事情自然不能向静王提起,万一寻错了方向,希望化作泡影,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
至于奚茗画,倒是相当沉得住气,每日定时诊脉,对病人的要求前所未有地严格。连郑桐兄妹都见识到了当初小侍从们口中“奚谷主”的威风:不许吹风,按时用针用药,什么时辰必须歇息,三餐饮食的内容,无不有一套详细章程,即使平心静气如洛湮华,也被管得头痛不已,横竖船上无事可做,索性放弃抵抗,逆来顺受。
好在如此一来,倒是免去了他与洛凭渊相处的些许不自然,一个专心配合医治,一个忙着前后照料,居然没有多少时间单独说话。
洛凭渊感到,有几次,皇兄欲言又止,应该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但每到这时候,他就阵阵心慌,如坐针毡般想要逃走。他不想听到洛湮华言及生死,或是交代身后,就像安排琅環事务一样,替自己考虑将来。所以他总是尽量转变方向,带出一些轻松闲适的话题,或是谈起回京后如何伸冤。
是啊,为琅環伸冤是静王而今最大的心愿,誓要完成的使命,不容任何错失,唯有这件事,是洛凭渊能够较为冷静地面对、参与商议,并且起到助力的。
他在期盼和等待中一天天数着日子,计算着行程,洛湮华本就沉静,精神又称不上好,看出皇弟仍在拼命逃避,叹了口气,也就放弃了在船上谈心的打算。
只有一天晚上,临到安歇,静王靠在床头,洛凭渊见他合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往茶壶里注满热水,收拾起空药碗。
“凭渊。”当他预备退出舱房时,却听到洛湮华在背后低低唤了一声。
“皇兄,有什么事?”洛凭渊赶紧回过身。
静王显然有些困倦,隔了一会儿才说道:“听说,你的宁王府已经建好了,回京后必定诸事繁杂,我让杨总管过去帮忙,你看可好?”
“宁王府?”洛凭渊怔了一下,说实话,他早已将自己还有一座府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前阵子京城好像传来过消息,但他那会正苦恼得发疯,根本没走心,想不到,皇兄却注意到了。
难道,静王是不想让自己住在府里了?他心里倏然一痛,咬了咬嘴唇才低声道:“皇兄,等回去慢慢再说吧,我……我又不急,也不想搬走。”
洛湮华见他一下子脸色发白,也是微怔,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不禁有些无奈:“凭渊,我没有要你离开的意思,只是觉得,陛下应该很快就会下旨了。”
他顿了顿,“我是想,让杨总管今后跟着你。”
洛凭渊稍微放松了些,他其实也能明白,天宜帝对自己表现出的立场已经有所不满,既然府邸竣工,势必不会容许长留静王府了。他反应过来,又疑惑道:“杨总管跟着我”
静王点了点头,轻声解释:“杨越的才干品性你都了解,他并非琅環中人,继续留在我身边,怕是要误了前程。若是凭渊能关照一二,是最适合不过的。”
洛凭渊心情一阵纷乱,没有立刻接话。除了秦肃,杨越是跟随静王最久的下属,照管着府里大小事务。洛湮华是真的了无生念,要在最后的时日里,为身边每一个人嘱托后路。而且,应该从很久以前就考虑好了,现在才能如此平静从容。
他感到内心像是被剜了一刀,疼痛得快要麻木,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皇兄,如果杨越愿意跟着别人,他也不会留到今日了。你不要多想,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等静王再说什么,他转过身,疾步走出了舱房。
夜色渐深,江上水波荡漾,轻拍着起伏的船身。暗蓝清朗的夜空里,闪烁光芒的星辰一颗颗浮现,簇拥着一弯弦月。洛凭渊独自伫立在船舷旁,或许数月来,在最疲惫绝望的时刻,自己曾经满怀愤懑地怨恨上天,但到了此刻,当船只沿着江水去往远方的终点,他心头唯余无尽祈求,那份希望就像头顶的星辰,似乎渺不可及,却分明散发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行行复行行,晨昏交替,几度舟船劳顿,当月轮渐满,时间进入九月中旬,他们一行终于远远望见了帝京洛城巍峨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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