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洛凭渊命等候在外面的护卫先回静王府。他这次谒见用了不少时间,脸色看起来又不大好,几名亲卫都道是五殿下在君前挨了训斥,要去散散心,也不敢提出跟随,眼看着他单人独骑,径自离去。
皇觉寺位于城南,距离宫城十数里,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不一刻就赶到了寺门外。知客僧见是宁王前来,连忙恭敬接待。
时辰已将正午,温暖的阳光自半空洒落,穿过树木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举目四顾,寺内香客寥寥,殿宇檐角悬挂的串串铃铛在风中摇曳,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更衬出远离尘嚣的宁静。
洛凭渊穿过一重重佛殿,逐一拈香礼敬,默默祝祷,最后来到寺院最深处的皇爵正殿。一年零一个月前,他就在这里看见了被刺客杀死的姚芊儿,遇到吓坏的杜棠梨,与纳兰玉决一生死。而今,殿中血污早已为佛光涤清,如来佛祖盘膝而坐,慈和庄严。
洛凭渊照例上了三炷香,拜了一拜,再抬起头时,只见到巍峨的佛祖像眉目低垂,似乎含着无尽悲悯,一时间百感交集。时至今日,痛悔、绝望、希冀,仿佛一切都将到尽头,前方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何种判决?
他伫立良久,直到身后脚步声响,一名僧人走到近前才回过神。
“五殿下,师傅正在等您,请移步叙茶。”那僧人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乃是了尘大师的亲传弟子寂融。洛凭渊点了点头,随他出了正殿。
住持的禅房周围松柏叠翠,室内窗几明净,一尘不染。寂融轻敲了两下房门,做一个请的手势,待宁王举步入内,便重新掩上门,悄然退了下去。
了尘大师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小几旁,见到客至,只略微颔首示意,并不起身相迎。洛凭渊依样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下,鼻端传来檀香与书墨混合在一起的幽沉气息,再看到窗前的书案上摆设文房四宝,以及一叠叠纸张经卷,知道是在抄录佛经。
“一别经年,皇觉寺中再逢失主,老僧甚为欣然。”了尘亲自斟上一杯清茶,缓缓说道,“五殿下风采不减,然而眉宇含郁,似有无尽烦恼,可是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洛凭渊确实无意掩藏自己的困顿,望着茶盏上方袅袅升起的水气,隔了一会儿才道:“心有所系,故不能无忧无怖,正要请大师指点迷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了尘道,“施主以天下为己任,一身干系重大,倘若无所挂碍,又何存敬畏?故今日之忧怖,实乃苍生之福泽。”
洛凭渊不由苦笑,轻声道:“但盼天意垂怜,在下日后,必当深思恭行。”昔时骄狂,动辄指点江山,妄谈天下,可自己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一粒微尘,渺小却不自知。
了尘不再接话,取出一只长约尺许的精致木盒,置于几上:“施主千里传书,欲求名墨,想来必有一段缘由,老僧幸不辱命。”
洛凭渊伸手打开木盒,里面丝绒为衬,赫然是一块两寸余长的椭圆墨锭,墨色沉暗,花纹精致古朴,一端以梅花赚文雕有“琉光宝墨”四字,另一端则是沈云清的名讳印章。鼻端传来墨香,沉而弥清。
他心中一阵激荡,将木盒复又盖好,小心收入怀中,才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大师援手相助,凭渊铭感于心,没齿不忘。”
庄世经的《徽州宝墨考》上记载有琉光宝墨的来历和线索,这块沈云清视为平生技艺精粹的墨锭很可能被徽州知府进献给了皇帝,收藏于宫中。
在内裤浩如烟海的宝物中,一块古墨就算再珍贵,也算不得什么,但其中关联的干系过于重大,绝对不容许失败。洛凭渊在杭州驿馆中获知讯息后,考虑过很多种方法:派人入宫盗取,通过吴庸从内裤悄悄拿出来,让雪凝帮忙讨要,或者自己回京后以孝敬师尊的名义设法求取……但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够尽善尽美,或是存在变数,或者不能做到了无痕迹。含章失火以后,宫中就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即使提前取得李平澜的默契,潜入盗墨也是下下策;而另一方面,他并不能放心完全托付给吴庸,着意向天宜帝提起的话,又怕事有不遂,反而引起皇帝额外注意。
时间紧迫,他最终想到了与自己和皇兄结下渊源的了尘大师,于是修书一封,交由关绫兼程带往洛城皇觉寺,同时秦霜负责联络李平澜,暗中疏通吴庸从旁促成,终于在返回京城之前,使得琉光宝墨顺利送到了尘手中。
因为曾在书信中约定,自己抵达洛城后会亲至皇觉寺取墨,洛凭渊几日来没有另遣他人,沉着气一直等到了觐见之后。他要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波折,也不愿假手他人。直到此刻,才感觉心中稍定。
为什么自己和琅環突然关注起一块古墨?琉光宝墨究竟有何用途?洛凭渊自然不能言明,但他知道李平澜和吴庸都是通透敏锐之人,自会有所猜测,看样子,内中玄机也瞒不过皇觉寺的住持。出家人不打诳语,了尘大师年高德劭,却为了自己的请托向天宜帝开了口,由不得他衷心感谢。
“五殿下言重了。”就像明了他心中所想,了尘微微一笑,合十还礼,“老僧虽是方外之人,却非冥顽不知变通,若是不能懂得忧患疾苦、世间七情,如何参悟佛法真义。况且相较两位殿下之于皇觉寺的恩情,老僧今日所做实在微不足道,施主勿需在意。”
洛凭渊饮过清茶,告辞出了皇觉寺。他已经掩不住脚步的匆忙急迫,明明天气干燥凉爽,额头和背心却止不住地一阵阵出汗。
距离奚茗画对静王的病情做出生死判断,已经过去整整七十天,辗转求索而不得,琉光宝墨就是最后一线生机,如果仍然落空……他不敢再想下去。
乌云踏雪在寺门外等着,洛凭渊手指颤抖不听使唤,好一会儿才解开缰绳,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坐上马背,急急地策马朝西北方向奔去。怀里的木盒就像一块滚烫烙铁,灼烧着希望与恐惧,他对街上景物视而不见,几次险险撞到行人或踏翻路边货摊也浑然不觉,一路上如同腾云驾雾,不记得用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阔别半载的静王府。
由于几名护卫已经先一步回到府中,守在府门的从人见到五殿下归来也不觉突兀,迎上前准备牵马,谁知洛凭渊停也不停,只作了一个让开的手势,乌云踏雪就像一阵风般卷了进去,留下两名从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洛凭渊没有去静王的澜沧居,而是直奔梦仙谷主居住的西院,下马的时候,不知如何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以他的武功,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从江南到京城,一路上日夜期盼,当答案即将呈现,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怕到几乎没力气举步。
他迟疑了一瞬,定了定神,终于迈进院落。
奚茗画已等候多时,旁边站着面色紧张的关绫和秦霜。
洛凭渊到了厅中,顾不得打招呼,从怀里取出木盒:“谷主,这就是琉光宝墨。”
奚谷主接过盒子,将长约两寸的扁圆墨锭托在掌中,来回端详了片刻,却看不出端倪,皱眉道:“剖一块下来,我再看看。”
古墨坚比金石,洛凭渊接过来平放在桌案上,拔出纯钧宝剑。他心中忧急,出手力道竟失了准头,剑锋到处,不仅琉光宝墨一分为二,整张楠木桌险些跟着塌倒。
奚茗画拿起半枚墨锭,凑近眼前,但见切面平滑,内里质地细腻,颜色不似表面一般乌沉,而是隐约泛着一层青绿光泽,仿佛有无数生机盎然的绿色小点分布其间;更奇异的是,一块漆黑的墨锭,凝视时间一久,却有温暖灿然之感,好似金色阳光在指间流淌。除了松墨特有的清香,更能闻到微苦药气,历经岁月而愈发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