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从重华宫前经过,是洛城最中心、最宽阔的街道,王侯卿相的府邸大多分布于此,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位于宫城东侧的太子府。不到两年时间,随着这里的主人每况愈下,终至软禁,曾经盛极一时的东宫也随之衰落,由门庭若市转为无人问津。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依旧,人们经过那四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时,却总会投以特别的目光,或是匆匆加快脚步。
然而近段时日,冷清寂寥的宫墙里时常飘出丝竹管弦的乐音,不分早晚,有时还夹杂着喧哗忙乱的声响。听见的过客不免要疑惑,太子殿下不是犯了过错被圣上禁足了,理当谨小慎微、安静反省才是,怎地好像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兴致还挺高?当中比较敏锐的人不难察觉,东宫的异常始于大约一个多月前,正是捷报自边关传来,云王在绥宁大破金兵的时候。
洛文箫这阵子确实醉生梦死,过着可说有生以来最颓废的日子。当绥宁战报的内容自边边角角钻入府里,他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重重闷棍,被砸得头脑发蒙,眼前昏黑。
云王平安无事,安王少了一条手臂但性命无忧,这绝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比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更糟。本以为夷金拼着孤注一掷,就算不能全功,至少也会将一个弟弟永远留在边关城下的漫漫尘沙里,谁想到,他们竟然都能活着回来。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太子每天都在一遍遍地推测后果、计算得失。于他看来,云王到绥宁换质,身边护卫必然周密,遇上夷金蓄谋已久的毒辣手段,谋刺能否得手应是五五之数;安王则不然,作为俘虏、人质,待到两方撕破脸厮杀起来,就是首当其冲的靶子,保住性命的机会微乎其微。
洛文箫绝不相信生死关头,云王会真的冒险出力搭救安王,而洛君平一死,不仅过往烂账有了替罪羊,失去一个皇子的天宜帝也会放宽态度,说不定连自己之前的罪过都无心追究了。算来算去,这局棋的赢面都占到□□成。至于绥宁的安危,既然金人不可能攻到洛城,脱离困境才是燃眉之急,边关失陷与他何干?
洛文箫当然也考虑过失败,但他所想到的最差结果,也就是洛临翩将洛君平救了回来,自己计谋落空,处境又回到原点。安王纵然有所怀疑,但凡还有理智,就该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以他们两人利益纠葛之深,反戈无异于自戕;而且没有真凭实据,谁又能平白将暗通夷金的罪状安在一国太子身上?
然而事态发展并不止于此,全然出乎他的预料,据说战场上的一幕及其震撼感人,四皇子为了救出三皇子而陷入险境,千钧一发之际,安王以身相代,挡下敌军大将砍向云王的一刀,血溅沙场,身负重伤。整件事听在太子耳中犹如天方夜谭。
却是发生在两军阵前,无数将士亲眼目睹,真得不能再真。
洛临翩是什么样的性格、孤高冷傲、目下无尘。洛君平又是何等样人、刻薄跋扈、睚眦必报。从三岁起,洛临翩面对洛君平就是一副看不上不屑搭理的冰山态度,被轻视的洛君平则耿耿于怀、记恨在心。洛文箫在旁边不知看了多少场好戏,大大小小地利用过多少次二人之间的矛盾。可以说,安王会成为他的党羽,云王实在是不知不觉中起到极大推动作用。当然,以洛临翩的风格,就算察觉到也不会放在心上。
就是这样一言难尽的两个人,居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助彼此,是吃错了药,还是天要塌了?
如果洛临翩涉险相救是责任使然,还能勉强理解的话,要说洛君平会出于感激,舍身为云王挡刀,打死他也不信。
到底被俘后在金人手中吃了多大苦头,亦或战场上受了刺激,能使一个自私的人突然转性还是说,洛君平得知了什么内情?
总之,接获讯息的那一刻,太子内心受到的冲击难以形容,原以为将安王骗去绥宁是神来之笔,但他终归不了解战场,算错人心,更低估了形势的复杂。自己认为安王不是被杀就是再度被俘,然而在夷金眼里,禹周三皇子并没有那么重要,除了用来羞辱,最主要的价值不过是引出云王。所以到了阵前,各种手段自然集中指向洛临翩,被忽略的洛君平未必不能逃生。不知是否心虚作祟,他仿佛从安王反常的举动中读出一股滔天恨意,如同即将寻仇的前兆,昭示着事态不可逆转地滑向失控。
发生再大的事,和自己一个软禁思过的人有什么关系?而且他这次做得很干净,应该没有留下把柄才是。太子木立良久,极力平复着心慌。与此同时,却有一个声音在头脑中不住质问回响:万一对方真的有证据呢?或者,要是安王豁出去不管不顾呢?你留在他手里的把柄还少么?洛君平心高气傲,从没吃过什么大亏,如今受尽折辱又落下残疾,怎么可能放过你?更何况,还有云王、宁王,以及背后的静王,焉知后面有多少新账旧账在等着一起算。别再骗自己了,你已是穷途末路,满目皆敌!
“殿下,车到山前必有路,指不定陛下见几位殿下陆续回来,一高兴便宣召您进宫相见。”温逾每天侍奉在太子身侧,对他的心思猜也猜到几分,硬着头皮劝解,“程老夫人昨天托人送进来几只山鸡,太子妃叫厨下煨了汤,正等着您去用午膳,殿下为了阖府上下,定要多多保重才是。”
“又是炖汤,成日价关门闭户,连个生人都见不着,她贤惠给谁看?”太子妃程氏那副木呐又随时保持端庄的面容浮现眼前,洛文箫喃喃说道,心里莫名地一阵腻烦。环视四周,一片沉寂,他从未感到这座无数人仰视欣羡的东宫是如此死气沉沉,压抑得令人发疯。就像精神绷紧到几点骤然断裂,他心里涌起无尽怨恨。洛君平有什么资格回来报复,他这安乐郡王至少还享受过章台走马、纵情声色的乐趣,而自己呢?活了二十六年,终日孜孜勤奋、力求完美,谨小慎微地讨好着皇帝,在臣属面前时刻要展现储君风范,生怕被人挑出一丝毛病,说二皇子比不上洛深华,何曾有一日恣意放纵过?一朝出事,就如镜花水月,转眼成空。那位父皇翻脸比翻书还快,周围的人避得一个比一个远,冷眼看着他一跤摔落跌得粉碎,恶名罪状全让自己来背,真真可笑可恨之至!
温逾没等到回应,正要鼓起勇气再劝几句,就见太子猛然转过头,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阴瘆瘆、直勾勾,吓得他退后两步,就见洛文箫脸色一转,大声笑道:“喝汤,谁要喝那些没滋没味的东西,给我白酒,将最好的陈酿拿出来!乐班子呢?再挑几个宫女来陪侍,本太子要好生乐和一番!”
当晚太子大醉,此后夜夜笙歌,等待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说是夜夜笙歌实际上有点夸大,府里的乐班已经散去大半,勉强凑了几个会鼓瑟弄箫的来弹唱应景,想摆宴席却欠缺珍馐美味,菜色甚是寡淡,幸而偌大东宫不缺美酒,愿意陪着落难的太子饮酒作乐的侍女也是有的。只要降低一些档次,醉生梦死还是不难办到。
薛松年遣人送信那一晚,洛文箫又是彻夜饮酒作乐,而后随手拉了一名侍女陪寝,胡乱宿在书房。
隔日日上三竿,他还昏昏然未醒,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音短促尖锐,随即像被扼住一般断在半途。
洛文箫本就是借酒浇愁,睡得并不踏实,此时一惊之下坐起身,就听见有人冷冷说道:“眼看大祸临头,太子殿下还有心情倚红偎翠,真是非常人。”
床幔已被掀起,身边侍女不知所踪,大概是被丢到了外头,洛文箫但觉阳光刺目、头痛欲裂,呆了一下才看清面前站着三名黑衣男子。
“你们是何人?”他心里又是一慌,借着身体遮蔽,急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索匕首。难道云王还没回京,洛湮华就等不及派人来行刺了?
“殿下,我是风廉。”当先一人上前一步,稍微压低了声音,“薛相有要事联络。”
“是你!”短暂的惊疑过后,太子认出此人是魏无泽替自己布署的一名暗桩,专门负责紧要时刻东宫与辅政府之间传递讯息,但以往动用时都会采用较为隐蔽间接的方式,很少直接现身。再看另外两名黑衣人,表情冷漠,面目陌生,却是从未见过,方才出言讽刺的应该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