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二十二年,洛城的冬天似乎来得分外早。十月十五,洛湮华从睡梦中醒来,屋外仍是夜幕笼罩,窗纸上却映着一层朦胧的清光。
“主上,下雪了,外面下雪了!”清明和谷雨一先一后进了里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不过两个小侍从都很快安静下来,严肃而郑重地开始忙碌,仿佛手边日常做惯的琐事意义重大,胜过了世间一切。
洛湮华走到窗前,入目果然是一片纯净的白色,房顶、树木,处处银装素裹,细雪仍然纷纷扬扬自天空洒落。
早饭用到一半时,杨越走近澜沧居禀告:“五殿下到了,在门房等候,马车已经备好在院外。”
静王微笑点头,简单再用了几箸,取过茶水漱了口:“阿肃,我们走吧。”
推开房门,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雪花。佛晓未至,夜色依旧深沉,静王府中静谧无声,不见人影走动,然而大家显然都醒了,一处处房舍透出暖黄的灯烛光晕,没入银白雪地、深黑的夜空,如同在沉默地祝祷与等待。
青蓬车驶出府门,早已闻声的洛凭渊放下茶盏,在门房外上马,与车驾并行。宁王的十六名护卫自动分出四骑当先开道,余下十二骑跟随在后,往宫城方向行去。
朝臣待漏五更寒。洛城街道上,一顶顶官轿前挂着灯笼,王侯公卿乘坐自家车马,清贫些的官员骑上代步毛驴,迎着冬日的初雪,朝重华宫城汇聚而来。卯时一刻,钟鼓楼响起沉朴厚重的钟声,宫门开启,如同数百年中每一次早朝,文武百官入宫门,过御桥,涌向庄严恢弘的紫宸正殿,等待朝见天子。
天宜帝昨晚又是一夜噩梦,只睡了两个时辰,本就欠佳的心情愈发恶劣。金殿内侧设有专用通道,三声云板过后,他强打精神转出紫檀屏风,在御座上坐定,而后第一眼就看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修长身影。
从年初至今,已经整整八个月不曾见到洛湮华了。即使明知对方今日必定入宫,咋然面对的瞬间,皇帝仍然禁不住心头剧震。
除了略有清减,静王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变化。他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玄黑银纹的皇子朝服显得熨贴而合身,将那种从未因任何事折损的沉静与高华衬托得愈发分明。他安然站立在宗室公卿的前侧,身后依次是云王和宁王,而上手原本属于太子的位置,已经空了。
天宜帝不欲与那双静若幽潭的眼睛对视,竭力掩饰着心中的不自在与复杂情绪,移开了目光。他随即发觉,今日确实不同寻常,宗室中人到得格外齐全,不仅端王、睿王、英王几个早已疏懒朝政的弟弟都到了,连多年未曾上朝的两位皇叔也赫然在列。
如此阵势,可不是自己的安排,皇帝心里掠过一丝寒意,他知道当年处置皇后和皇长子,宗室中未尝没有争议和质疑,只是想不到事隔多年,静王仍然拥有请动宗亲的情面,四皇子和五皇子只怕也没少在其中下功夫。
他本待冷笑一声,出言讥讽以彰气势,但不知为何,有些笑不出来;文臣武将如平日一般表情肃穆地在御阶下排列整齐,他却找不到往常那种俯瞰众生又志得意满的感觉,一张张早已看惯的面孔仿佛变得别有深意,酝酿着压迫与危机。
“难得大皇子肯露面。”他还是决定先声夺人,不冷不热地问道,“怎么,回京后就闭门不出,终于想起上朝了?”
如是相问,便是责难,众人的目光立时投向静王。
“儿臣一直养病,托父皇的福,近日略有好转。”洛湮华神情淡淡,平静地回答,正逢月中,特地进宫看看父皇。”
一阵寂静,皇帝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时不再说话。掌事内侍高声唱道:“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需要启奏的事情当然是有的,先是礼部官员出班,请示岁末庆典的用度和规格问题,随后兵部、工部也相继有本,不过总体而言,都是些无关痛痒、不甚打紧的例行政务。
鼎剑侯林淮安站在班列中,掌心不知何时捏满了冷汗,为了今天的朝会,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到的准备,晨起离府前告别了妻儿,但是临到头来,仍然不能不感到紧张畏惧。前方,几位皇子的身影不动岿然,而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林辰一定正在身后看着自己,目光黯然却坚定不移。
太子已经彻底倒了,当安王不惜搭进自身,进入刑部的时候,他已经断绝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这是赎罪,也是一场赌注,既然注定卷入漩涡,就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
林淮安咬紧牙关,等到户部一位官员奏事完毕,趁着短暂的间隙,猛然抢出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殿正中,高声道:“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太子,不,二皇子勾结匪首魏无泽,从四五年前起,在东南海中辟一处岛屿,大量训练亡命死士供其驱使,且暗中调用水师船只,定期往岛上运送辎重人员,以至死士数量日增,渐成匪患!京中时受滋扰、江南武林变乱,俱是由此而始!”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刑部几位臣子更是相顾骇异,他们连日办案,并未审出废太子还有这等手腕布置,林淮安却是从何得知、难道同三皇子一样,也是胁从共谋?
但见鼎剑侯神色惨然,复又扣手说道:“臣……臣虽然早已知情,只因有把柄捏在二皇子与韩妃手中,深恐为陛下厌弃,故而一直不敢声张,迫不得已听命配合,臣罪该万死!”
林淮安早年任闽州总兵,驻防东南沿海,奉旨剿灭海上水匪,他的旧部至今仍在当地握有兵权。安王妃的家族虽然也在水军中带兵,但太子对于同为皇子的洛君平总要多防范一手,并不希望自己与魏无泽来往的底细被对方摸清,是以将任务委派给了鼎剑侯,做的甚是隐秘。安王尽管也曾把重要账册藏在闽州水军营盘的船只上,对于海岛之事却至今蒙在鼓里,自然也就无从提起。
在朝廷文武而言,此事带来的震撼并不亚于安王的举发。一国太子不仅招募私兵,更蓄养死士,可谓为所欲为,令人不禁细思恐极。鼎剑侯的官爵已超出一品,就不知被抓住了什么把柄,竟而惟命是从,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要求都不敢拒绝?
天宜帝既惊且怒,在他心目中,林淮安虽然有些懦弱怕事,但论忠诚无疑是没有问题的,自己对他可说恩宠有加,连丹阳公主都赐婚给了林辰,到头来居然也跟着太子谋逆!更可恨的是,千算万算,万万想不到风口浪尖上,会是这位从不惹事的未来皇亲最先跳将出来,搅得场面哗然,教皇家体面何存?
“林淮安,你太让朕失望了!”他强抑着怒气,咬牙切齿,“朕对你、对你林家如何,你心中有数,还有脸当众请罪?还想求朕宽恕你么?”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鼎剑侯连连磕头,感到来自御座的威压,不禁冷汗直冒,但于此同时,聚集在身上的众多目光又令他如芒在背,无论怎样,该说的话都必须说完。
“臣有负圣恩,早已是悔愧无地,此中缘故尽皆起于微臣的兄长林淮泰!”他面色哀戚,竭力将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十年前,兄长镇守昭关,受韩妃指使,一待北辽退兵,便即设计陷害协守城防的琅環义士……”
“且住!”薛松年听出话头不对,倏然出声打断,“韩妃已死,无法自辨,且侯爷身为臣下,岂有一再将后宫妃嫔挂在嘴边的道理!!既然你自己承认与二皇子勾结,就该到刑部去受审领罪,莫要胡言乱语些无关之事,扰了陛下圣听!”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