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云顺着指引冲向茅房时,李寻欢刚整理好衣装,轻掸长衫从里头施施然走出来。
——豪华茅厕果然名不虚传。
它并非常见的旱厕,上方有个盛满水的吊桶,一拉就能将粑粑冲到更深的沟里;两侧都有简易挂钩,方便客人将过长的外袍先行脱下;特制艾草汁液的清香受热蒸腾,更盖过了所有异味。
——好奇怪,浑身真气在自主缓缓流通。
方才光念着腹泻,如今方惊觉咳疾似有所好转,来回蹲了大半个时辰的坑,竟没咳嗽过。
一身清爽的李寻欢拉开竹门走出来时,身上并没有沾染丝毫臭气,他微微低眸略带餍足的神情,仿佛刚赴了一场盛宴……
确定面前就是茅厕的龙小云怔住。
少年呆呆望着自己认定的仇敌,疑心对方刚刚背着人吃了口热乎的,但是他并没有说,只是在擦肩而过时,给了李寻欢一道鄙夷的目光。
中年男子这才注意到,原来少年已摸到这家小酒馆来了。他微微动了动唇,正想唤其说些什么,便听见茅厕内传来一泻千里的通畅声音。
“……”罢了,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负着手到外头等他。
他已决意不再躲藏,同这孩子说个清楚。
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下。
龙小云似乎生根在了坑里,出不来了。
期间余碗碗又跑到外头想要拉到第三位客人,奈何转了一圈又一圈,草纸写就的宣传单没了,仍旧没人愿意上门。于是终于灰心,坐到柜台上小脚一跷,嗑起刚买的零嘴炒瓜子。
随着日光斜移,屋内越来越暗,得了小妖怪的首肯,郭大路将卧房里的阳间蜡烛也拿出来点着了,几个人团团围坐,百无聊赖地等少年爬出茅坑。
在烛火跃动的光亮中,李寻欢简略讲述的故事,也在众人心中清晰明朗起来:“……正因如此,他误会我害死了大哥,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诗音同我有旧,虽知晓内情为我辩白,但小云却觉得自己母亲是在袒护我,愈加愤怒……”
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心微微蹙起:“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摔门而出,我们作为长辈,怎舍得让他一个人在外吃苦?”
“所以你选择远走,让他们孤儿寡母依旧在庄内好好生活,却不料龙小云竟悄悄跟在后头,随时预备着取你性命为父报仇。”楚留香一哂,接话道。
盗帅的推理能力自然乃常人所不能及,他观那少年眸中时不时划过一丝狠戾,便知他找“叔叔”决非是悔悟要寻亲。
李寻欢苦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虽未说,但就连直心肠的郭大路也明白了这份苦衷,露出些许忧愁与感动。
小妖怪拿门牙咔哒咔哒磕个不停,待爪子伸到袋中摸到底,终于决定细水长流不能一口气吃光,于是窸窸窣窣地将纸袋子封好。
“青柴难烧、娇子难教~”她一边收拢柜面上的瓜子壳,通通扫到簸箕里;一边摇头晃脑,像个教授大儒般老神在在道:“这样是不行的,只会更惯坏他嗷!”
“哦?”楚留香侧身,含笑道:“讲理,他都认准了是欺瞒哄骗;打他,他只会愈加怨恨叛逆……碗碗有何高招呢?”
余碗碗吹了吹自己手指头上沾着的碎屑,疑惑地望着他们,稍加思索,提议道:“既然小孩子不能掐死换胎盘养大,要不……试试给他换个爹妈?”
——唉,死马当活马医嘛。
于是当面如金纸的龙小云捂着忧伤的臀部,两股战战几欲昏死地逃出那磨人的茅坑时……
却惨痛地发现,那挨千刀的李寻欢已消失不见,而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竟被其以一枚铜板的价格贱卖,有了新的双亲。
死跑堂的是他爹,死做饭的是他娘。
那个丑八怪死丫头,则是他爹娘的上司。
余碗碗彻底解放了,她现在只需要指挥着龙小云跑前跑后,自己动动嘴皮子就行了,就像现在,她甚至可以把瓜子壳吐到脚底下,让少年清扫。
龙小云一边在心底死命地咒骂怎么不让这丑丫头被瓜子给呛死,一边任劳任怨地弯腰做活,打扫完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妹子还有吩咐么?”
“瓜子吃光了,你再去买两斤回来吧。”小妖怪叹息了一声:“好吃的东西,永远不禁吃。”若非这实在是最便宜的零嘴,她倒也不好意思磕磕磕。
少年的面庞也称得上是清秀的,他将杀心按捺住,在余碗碗眼皮子底下取了几枚铜币,麻溜地跑到外头去了。
“碗碗,你不怕他偷跑掉么?”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的郭大路对着门外的光明世界咂了咂嘴,他现在越来越熟悉小酒馆的阴间环境了。
小妖怪笑嘻嘻地摇头:“有好多双眼睛盯着呢。”
郭大路还没好奇发问,在后院忙活的楚留香揭开布帘走出来,将一条毛呼呼的大玩意儿递给她,因为十分厚重宽大,简直将余碗碗整只碗罩在里面。
“多谢香香哥哥,很合身,我喜欢!”小妖怪兴奋地尖叫一声,披上这身像是无数鸡鸭鹅毛沾在棉毯上的衣服,只露出双清亮的月牙眼,猫着腰钻了出去。
两人目送这小小的古怪身影远去。
郭大路有无数疑惑在心底,但不知当讲不当讲,于是沉吟半晌,只是问楚留香:“刘大哥,您全名不会是叫刘沉香罢?”
“不。”盗帅摇了摇头,他不想劈华山救母,只是平静地牵起唇角:“我叫刘香……香。”这名字虽女气了点,但至少外人决不会跟“楚留香”三个字联系起来。
郭大路干笑道:“还挺……挺好记的。”
楚留香微笑,回之以十二分的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