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1 / 2)

这日孙权一大早回府, 正碰上孙策的人前来传话,命他速速去将军府一趟。孙权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急急忙忙地换过一身衣裳,便骑马向将军府驰去。到了正殿一看,只见孙策穿了一身明光铠, 正在主位后坐着, 平素一张俊脸就算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此刻却阴云密布,薄唇紧抿, 目中锋芒凌厉,周身戾气慑人。

孙策这等模样,孙权从前只在战场上他面对强敌时见过几次, 一时对上他的目光, 只觉心中跳突,身上不自觉地起了一层寒栗。孙权又转眼望见三弟孙翊坐在侧席上,挑着唇角似笑非笑, 一脸等看好戏的神色, 更加心中没底,只得在殿中郑重地掀袂跪道:“仲谋见过大哥。”

孙策冷冷哼了声,算是答应, 也不叫他起来,开门见山便道:“孙翊说你私自将徐氏从陆尚府里接出来, 藏在城西阊门附近的民居里, 有这回事没有?”

孙权听了这话, 真似一道惊雷从头顶骤然劈落,身子登时木了半边,心神俱乱之下,大惊道:“自然没有!大哥明鉴,是孙翊含血喷人。先前大哥命我去陆氏府上吊唁,孙翊便百般阻挠,意图争功,此番定是因争功不成,欲要栽赃陷害于我,大哥可莫要听信他的谗言!”

孙翊冷眼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料定他心中有鬼,此时从案几后施施然站起来,轻蔑地瞥了跪伏在地下狼狈不堪的孙权一眼,向孙策朗声道:“大哥,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派人去城西的民居里一查便知,也好别错冤了二哥才是。”

孙权听他两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心中衔恨已极,作色怒道:“孙翊,你好狠的手段,你既知我是你二哥而非仇雠,又何苦处处针对我?”

孙翊冷笑道:“我可不曾针对于你,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所以看谁都像是别有用心罢了。金屋藏娇,不知二嫂若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会有何感想?”

孙策本就不满孙权瞒着自己将徐氏接出陆府,先前谢皖临终前,曾托他照顾谢舒,昨日吴夫人又特意叮嘱过一遍,孙策因此对谢舒格外看重,孙翊这话一出口,真如火上浇油一般,孙策的面色登时更难看了几分。

孙权也知孙策与谢皖情深义重,连带着对谢舒也格外垂怜,因此平常虽则不大喜欢谢舒,却也不敢与她闹得太僵。孙翊此时提起谢舒,可见是旨在撩拨孙策的火气了。孙权虽气恼,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在心中叫苦,便听孙策沉声道:“来人,现在就给我去搜!若是果真找到了徐氏,你这孝廉也不必做了,扒了衣裳,滚去陆氏府上负荆请罪吧!”

孙策说至后半截,已是声色俱厉,目光锋锐如刀,自孙权面上森然划过。孙策江东霸王的绰号不是白叫的,殿内的人见他如此,都唬得屏息凝神,门外的士卒应声而动,在门口列队,便要前去搜查。

孙权见势不好,忙奓着胆子劝阻道:“大哥,城西阊门附近民宅甚众,若是一时派兵过去搜查,惊扰了百姓可怎么好?咱家方在江东立足不久,人心未稳,况且又有吴四姓从中作梗,大哥若是为了孙翊几句不实之言,搅扰得百姓不安,再失却人心,岂非是得不偿失么?”

孙策却哪里听他的,只阴沉着脸不言。孙翊在旁狐假虎威地发号施令道:“都麻利着些,二哥他一向消息灵通,若是趁咱们不备递了信儿过去,让徐氏脱身了可如何是好?”

孙权有口难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士卒列队去了。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已是食时时分。这日是个半阴不阳的天色,一丝风也没有,将军府前殿门户大开,因着孙策发怒,气氛如凝胶一般。众人正暗自煎熬,只听一阵杂沓的人声由远及近,原来是前去搜查的士卒列队回来了,众人见状都替孙权捏了把冷汗,唯有孙翊心下畅快,只等着看孙权倒霉。

只见为首一人进殿跪道:“禀将军,属下已率人搜查过了,三公子所指孝廉窝藏徐氏的民居内,并没有发现有女子居住的痕迹,倒是发现了不少兵甲器械粮草,还有孝廉留下看守门户的几个仆从。属下都一并带来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

孙翊闻言变色,道:“怎会如此?你可仔细搜过了么?”

那将领道:“属下不敢不慎,将民居内外,甚至柴房厨下都一寸寸地翻遍了,休说是徐氏一个活人,便是蛇虫鼠蚁也逃不过。三公子若是不信属下,可再派人去搜。”

孙翊见他言辞笃定,实乃意料之外,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喃喃道:“这……”

方才士卒前去搜查的一个多时辰里,孙权始终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中,此时方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孙策,道:“大哥,仲谋的确是冤枉的,那间民居,是我命人赁下的没错,但却不是为了藏匿徐氏。西征黄祖战事在即,大哥命我督办粮草军械,我不敢不尽心,因咱家的军队驻扎在西门外,我的府邸却在城中东北,两处南辕北辙,往来不便,我才就近赁下这间民房,若是在军中耽搁得晚了,也好在彼凑合一宿。”

说着见孙策面色稍缓,便转首看向侧席上的孙翊,冷道:“谁知却被人抓来大做文章,污蔑我与徐氏有染,真不知居心何在!”

孙翊闻言失色,转首又对上孙策狐疑的目光,更加慌乱无措,站起来道:“你胡说!我派出去的人分明看见你和一个孝服女子过从甚密,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竟能瞒天过海!大哥,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还请大哥容我亲自带兵前去搜查!”

孙策蹙了眉头不语,孙翊情知他已心存疑虑,待要再行恳求,却见孙权带了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抢在前头道:“大哥,你听见没有,孙翊他竟然派人跟踪我!自家兄弟,况且我还是他的兄长,他从不敬我不说,还像防贼似的盯着我,实在令人心寒。他如此对我已不是头一遭了,先前多少争端都是他挑起来的?如今看来,他未必不是有意为之。”

孙翊这才惊觉自己惊惶之下说走了嘴,再要遮掩已是晚了,还被孙权抓住时机反咬了一口。孙翊心下暗恨,只得硬着头皮辩道:“我派人跟你又如何?你若行得端坐得正,还怕人跟?我的人明明看见你和一个孝服女子勾勾搭搭,这你又作何解释?与咱家有往来的人中,只有徐氏新近丧夫,那孝服女子不是她又是谁?”

孙权冷嗤一声,颇为不屑:“空口无凭,亏得你有脸说出这番话来,也不怕闪了舌头!”话音未落,却又一凛,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道:“不过我身边虽没有穿孝服的女子,但近身侍婢仲姜却喜穿颜色素淡的衣裳,她时常替我递送文书,大哥想必也是见过她的。”

孙策略点了点头,孙权又道:“我在府外留宿,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因此每每出府,都带她一起,三弟的人看见的,莫不就是她?想必是因着夜色凄迷,将她的素色衣裳错认成孝服了也未可知。”

孙策本因二人各执一词难以决断,听了孙权这番话,却不由得信了他,转眼望向孙翊。孙翊抬眼只见他目光阴翳,慌得忙单膝跪下道:“大哥,我……”一时辩无可辩,只得恨恨望向孙权,却见孙权一改前番慌乱无措的模样,唇角含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色,趁孙策不注意,竟向自己挑了挑眉。

孙翊登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日子他频繁地夜不归宿,全是做给自己看的,只为引自己上钩。一念至此,只觉背心生凉,暗道孙权心机深沉。孙翊忍不住怒道:“孙权,你这狐狸好不狡狯,竟故意下套诱我!这般爱演,你怎么不搭台唱戏去?”

孙权闻言转向孙策,早已换过一副无辜的神色,唤道:“大哥,你看他……”

孙策道:“孙翊,事已至此,你非但不思悔改,还口出狂言,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看在眼里?”

孙翊唬得跪匍在地,道:“大哥明鉴,翊儿哪敢不将大哥看在眼里,但分明是孙权他……”

孙策本还隐忍不发,听了这话却立时怒道:“什么孙权?他是你二哥,对兄长直呼名讳,我看你真是全无孝悌之心!你也不必多言了,这些年来,你是如何对你二哥的,我全看在眼里,只是碍着你在兵事上有几分本事,对你格外纵容罢了。今后若是再被我发觉你揪着权儿不放,便没有今日这么便宜了!”说着,只觉满心烦躁,转眼望见孙权面露得意之色,他虽自证了清白,孙策却恨他背地里待谢舒不好,训道:“孙权,你也给我老实些!若是让我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些有的没的,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孙权吓得一缩,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孙策,听他的意思,似是话里有话。孙权也不敢多问,忙诺诺地应了,老实地跪在地下。

孙策将身前的案几一推,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径自出门往军营里巡军去了。

这日夜里,孙权照常命人备车出门。驾车的车奴以为他仍要去城西附近的民居,孙权却推开车窗,低声吩咐:“从东门出城。”

一行人改道来至东门附近,江南地方河溪密布,出了城门一射之地便是渡口,岸边泊着一叶不起眼的乌篷船,若不是船头上挂着盏幽暗的风灯,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孙权命人在岸边等着,亲自上船接了一位身着蓑绖的女子下来,但见她重孝披拂下的一张面孔肤色胜雪,容颜秀媚,正是陆尚的遗孀徐氏。

徐姝一上岸便问孙权:“没人看见你来吧?你前些日子给我带信说你三弟那关只怕不好过,如今怎么样了?”

孙权听她提起这事便觉得意,轻笑道:“孙翊那厮一向轻佻浮躁,心无城府,如何能跟我斗?我虚晃一枪,他便急着出手了,今日在大哥面前被我摆了一道,挨了好一通申斥,想来再不敢轻易与我作对了,你放心便是。”

徐姝自小与孙权相熟,情知他心思活络,一向点子多,好奇追问道:“你是如何摆了他一道的?”

孙权便将自己如何夜不归宿,如何让仲姜假扮徐氏,故意给孙翊的人看见,备细说了一遍。徐姝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道:“你这厮一向鬼机灵,孙翊从小就被你耍得团团转,如今还是拿你没办法。”

两人说笑了几句,孙权将马车让给徐氏坐,自己骑马走在前头。一行人返回城中,半晌来至城东一处僻静的宅邸门外,徐姝下车一看,见那宅邸的门面虽不大起眼,但内中古木堆叠,楼台秀致,显见是别有洞天。

孙权下马来到她身边站定,也仰首向那宅邸的围墙内瞧了瞧,道:“此处远离将军府,地方偏僻,行人也少,就委屈你暂且在此住着,若是缺什么少什么,知会我一声便是,我派人给你送来。”

徐姝听了心下感动,又见他身姿英挺,丰神秀澈,纵使早已嫁人多年,却仍是不由得心动,依依挽住他的手臂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明知孙翊会借此生事,却仍肯接我出来,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的。”虽是如此说,却口是心非,生怕孙权后悔,忙抬头看他。

孙权对她的亲密似是不大习惯,却也不好收回手臂,道:“你与我相识一场,既然已开口求我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只是孙翊那厮吃了我的算计,必定怀恨在心,依他的性情,虽然一时碍着大哥的威势,不敢胡作非为,但亦不会善罢甘休。你在此住着,千万小心些,若是无事,尽量不要出门,以免被他的人发觉,再闹到大哥跟前去。”

徐姝听了心下愤恨,不悦道:“孙翊那厮真是讨厌,为何总是与咱们过不去?依我看,你也是心太软了,今日你就该让你大哥罚他几十军棍,打得他爬不起来,看他还怎么和你作对!”

孙权低头见她面上很有几分凌厉之色,情知她自小便是这锋芒毕露的性情,笑着安抚她道:“孙翊纠缠不休虽然讨厌,但这事我毕竟也有错,是我瞒着大哥将你接出陆府的,孙翊也不算空穴来风。再说下个月冬节过后,大哥要带兵西征黄祖,论心智谋算,孙翊也许不如我,但论带兵征战,他却是在我之上。若是一时打坏了他,岂不是少了个得力之人么?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徐姝听了笑道:“你倒是识大体,只可惜孙翊未必领情。”

孙权道:“他不领情便不领情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难道就怕了他么?”

两人低声说话的工夫,孙权的侍从已上前开了门,徐姝便拉孙权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府么?不如留下来等天亮了再走,也好陪陪我。这宅子位置偏僻,我初来乍到的,有些害怕哩。”

孙权道:“你如今尚在服丧,我怎好与你住在一起?况且咱们都已大了,你嫁过人,我也有家室,还得讲究个男女有别才是。你若实在害怕,我将侍从都留下来替你守门就是。”

徐姝情知挽留不得,只得与孙权别过,目送着他上车走了,这才进府关上了大门。

孙权安顿好徐氏,只觉将满腔的心事放下了大半,夜里也不必驱车出府了。因着近来事多,孙权自觉冷落了府里的二位夫人,谢舒倒似其次,本就是母亲和大哥逼着他娶的,况且她如今还留在将军府中未归。袁裳却是他心尖上的人,孙权怎么舍得冷着她,这日忙完了公事,便忙不迭地来袁裳的屋里陪她。

两人吃过晚饭,又坐了会儿,便收拾了睡下。孙权躺在袁裳身侧,静了会儿,忽然凑到袁裳身边,抽着鼻子咻咻地嗅。袁裳被他闹得不自在,稍稍离远了些,道:“你干什么呢?像只小狗似的。”

孙权被她说得笑了,道:“我总闻着周围有股药气,也不知是帐子里的,还是你身上的。”说着又凑近她仔细闻了闻,道:“好像是你身上的,清清淡淡的,倒是比脂粉味好闻。”

袁裳将锦衾向肩头上掩了掩,道:“许是我身子不好,三天两头便要用药,是以如此。”

孙权道:“你可得好好调养着身子,别整日呆在屋里,闷也闷出病来了,好歹出门走动走动。过两日我还有事要劳烦你哩。”

袁裳侧首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孙权翻了个身面向她,道:“我大哥命我冬节时办一席家宴,将几个重臣和吴四姓的人都请来府里坐坐。只是家宴家宴,到时他们必定会携带家眷,陆议和陆绩年纪尚轻,未曾婚配倒还好说,朱治、张允、顾雍和张昭张纮他们,却是都有妻室的。我一个男子,怎么方便招待她们?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在后院里再设一席,由你替我主持,带她们逛逛林苑,说说闲话,方才是待客之道。”

袁裳听得微蹙了眉,道:“主持家宴这等事,你不该去找谢夫人么?毕竟她才是你的正妻,我一个妾室,只怕上不得台面。”

孙权心疼道:“你莫要妄自菲薄,你如今沦为妾室,是为你父亲兵败失势所累,其实你的家世出身,比大多数人都强得多,便是谢舒的父亲曾官至九卿,也是及不上你的,这家宴由你主持,她们不敢不服。况且谢舒前番曾借故折辱你,我事后虽不曾责问她,却始终忍不下这口气。”

袁裳淡淡道:“我都不生气了,你还气什么?”

孙权道:“你不生气,我替你生气,你将一生都托付给我,我不能不护你周全。再者说,谢舒如今才十五,年纪小不经事,顾雍、张昭等人的夫人,年纪比她娘都大,我只怕她到时临场露怯,算计不过人家,你却是见识过大场面的。此番家宴关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还是由你主持最为妥当,至于谢舒,等我以后再寻机会慢慢教导她吧。”

孙权说着,打了个呵欠,困意渐次上涌,翻身躺平了,慵懒道:“裳儿,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爹袁术在家中设宴庆功,你和你娘在后院里招待女眷。那时我父亲和大哥都在你爹手下效力,庆功便也带了我同去。我年纪小不懂事,趁我娘一个眼错看不着,便溜出去闲逛,逛到你的闺房里,被侍婢抓住拎到前头告状。我父亲发怒要揍我,是你百般劝阻,才免了我屁股开花的。”

袁裳微笑道:“怎会不记得,当初你可是闹得前院后院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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