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1 / 2)

这日是个阴天, 虽已开春了, 但天时乍暖还寒, 竟比深冬时还冷,北风裹挟着雨雪噼噼啪啪地打在轩窗上,没多久便湿透了窗纸。

紫绶自生下孙登之后便身子不好, 镇日卧床不起。这天她昏昏沉沉地睡到巳时时分,只觉浑身发冷,竟生生被冻醒了。

她疲惫地睁开眼,只见侍婢南烟正蹲在榻边,一手瑟缩在袖子里, 一手用火钳子拨着铜盆里的炭火。炭火温吞吞地燃着, 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偶尔有暗红的火星一闪, 像是困顿眨动的眼。

紫绶撑着身子坐起来,道:“炭火不够用了么?屋里为何这么冷?”

南烟见她醒了, 忙放下火钳上前搀扶,道:“自从徐夫人掌管内廷以来,咱们的炭火什么时候够用过?都被她明里暗里克扣了,将军又不肯替咱们做主,只能忍气吞声罢了。夫人既是醒了,奴去里屋把小公子抱来吧, 小公子的屋里还有几个火盆, 奴也一并让人搬出来, 也能暖和些。”

紫绶点点头, 南烟便去了,一会儿,抱了孙登出来,小心地递到紫绶的怀里,又吩咐小丫头们把从屋里搬出来的火盆摆在榻前。

屋里好歹添了点热乎气儿,紫绶掀开襁褓,只见孙登正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紧紧地皱着,面上挂着未干的泪痕。这孩子自打出生以来便好哭,哭闹起来没日没夜的,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伤心事似的。

紫绶看着怀里的孙登只觉心疼,眼泪便下来了,她将脸贴在儿子冻得冰凉的小脸上,低低地泣道:“苦命的孩子,怪不得你总是哭,你投胎到谁的肚子里不好,偏要投胎到娘的肚子里来,娘出身微贱,又不得你阿父的喜欢,只能拖累你罢了。本想拼却一张脸面不要,求谢夫人抚养你,也好让你得个好去处、挣个好前程,谁知谢夫人却……”

她眼睫一眨,泪珠噼里啪啦地落在孙登的小脸上,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南烟连忙道:“夫人还在月子里呢,可不能哭,仔细来日落下病。谢夫人走得突然,实在令人痛惜,但斯人已逝,夫人也该节哀顺变才是。夫人从前虽与谢夫人有些误会,但谢夫人如今在冥冥之中,会明白夫人对她的忠心的。”

紫绶叹道:“但愿如此吧,自始至终,我其实从未背叛过她,只怨我蠢,许多事自以为是为她好,其实却是给她招祸。从前我见袁夫人比她更得将军的欢心,便将袁夫人视作仇雠,如今看来,袁夫人却并不是争宠的人。既然谢夫人已不在了,我便只能寄望于她了,但愿将军能念着对她的情分,将子高交给她抚养吧。”

南烟尚未来得及搭言,只听外厢里有人嗤笑道:“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可惜呀,袁氏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紫绶因为身份低微,屋里伺候的人不多,外厢里并没有留人看守,是以无人通报。紫绶和南烟听得来人笑如银铃,声线熟悉,皆是一惊,便见徐姝带着侍婢徐漌款款走进屋来。

徐姝为人厉害,待下严苛,在她面前,尊卑规矩是一丝也不能差的,南烟从前吃过她的亏,不敢怠慢,连忙跪下了。紫绶也抱着孙登从榻上下来,跪拜道:“贱妾拜见夫人。”

徐姝扶着徐漌的手在窗下的榻上坐了,冷冷地睥睨着紫绶,道:“你的院子离前殿远,平日又足不出户,想必还不知道,几日前袁裳被人告发在怀孕时曾服药堕胎,她自己也认了,将军为此大发雷霆,罚她禁足反省。试问这等心肠歹毒、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的女人,将军又怎会放心将旁人的孩子交予她抚养?你还是省省吧。”

紫绶不料如此,整个人都晃了晃,险些瘫倒下去。徐姝看在眼里,得意地笑了,吩咐徐漌:“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徐漌应诺上前想抱过孙登,紫绶不舍得撒手,两人稍一争抢,便将熟睡的孙登弄哭了。

紫绶连忙心疼地放了手,徐漌将哭闹的孙登抱给徐姝,徐姝低头打量着他涕泪纵横的小脸,难得的柔声哄道:“子高,莫哭了,娘在这里呢。”

孙登不管不顾,哭得一声高过一声。徐姝毕竟不曾生养过,摇了一会儿,被他的哭声震得耳膜生疼,便不耐烦起来,将孙登往徐漌的怀里一塞,嫌恶道:“不识抬举的小杂种,哭哭哭,就知道哭!”说着起身道:“带他回去!这地方冷津津的,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徐漌应诺,裹紧了孙登身上的襁褓,跟上徐姝。紫绶连忙扑上前攥住徐漌的裙角,道:“不能走!你们要把子高带到哪里去?”

徐姝回首睨她一眼,冷道:“哪里?自然是我的屋里!这小杂种再出身庶贱,也好歹是将军的长子,我身为正室,理应看顾,难不成还让他跟着你在这破地方挨饿受冻?”

徐漌嫌恶地扯了扯裙角,让紫绶放手,紫绶不肯放,道:“将军如今尚未替子高择定养母,你们不能就这么带他走!”

徐姝冷笑道:“还用得着选么?谢舒死了,袁裳罪不可恕,府里除了我,便只有那个步氏了,而她步氏又算个什么东西?子高早晚都是我的,只是将军一句话的事罢了。你若是识相,就乖乖地把他交给我,我看在你听话的份儿上,来日还能对他好些,你若是不听话,我就让你们母子两个都没有好果子吃!”

她声色俱厉,一丝刻毒之色从她姣好的面上一闪而过,衬得整张脸诡艳难言。紫绶细想她说得有理,又不敢得罪她,只得做小伏低,软语哀求道:“夫人若想带子高走,贱妾绝不敢有怨言,只是今日天色不好,外头雨雪交加的,子高才刚满月,只怕路上受凉。还请夫人宽限两日,待得明后日天色好了,贱妾一定亲自将子高送到夫人处。”

徐姝却哪里肯容她求情,她性子急,想到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断然道:“不行!带他走!受了凉也是他的命不好,受不得抬举,怪得了谁!”

紫绶舍不得孙登,抱住徐漌的腿不撒手,徐漌抬腿便踢。紫绶被她踹中了头脸,发髻散乱,形同疯妇,却仍哭泣着不肯放手。

屋里一时乱作了一团,徐姝正要让小丫头上前拉开紫绶,却见侍婢仲姜从外头进来了。

外头雨雪纷纷,仲姜的鬓发和眼睫上都挂着纯白的雪珠,她进屋施礼道:“见过徐夫人,方才奴去夫人的屋里传话,夫人恰好不在,奴便来了这里。将军请夫人即刻去前殿一趟,有些话想当面问问夫人。”

仲姜是孙权身边的人,徐姝虽看她不顺眼,却也不得不待她客气几分,命小丫头退下,问道:“将军传我所为何事?”

仲姜垂下眼帘,恭谨道:“夫人去了便知道了。”

徐姝见她口风甚紧,有些不悦,对趴在地下啜泣的紫绶恨恨道:“今日便宜你了。”向徐漌使了个眼色,道:“把孩子给她吧。”

紫绶连忙起身接过孙登,顾不得自己形容狼狈,将他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徐姝随仲姜来到前殿时,殿外的雨雪下得正急,天色阴沉。殿内没有燃灯,阴暗昏昧,孙权独自坐在主位上,脸隐藏在屋梁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辨不清阴晴喜怒,让人看了莫名不安。

仲姜将徐姝引入殿中,便退下了。徐姝向孙权施礼道:“妾身见过将军,将军有何事吩咐?这大雪天的,急急忙忙地传妾身来见,害得妾身的鞋袜都走湿了。”她软语娇嗔着,想走到主位上挨着孙权坐下,谁知孙权却冷声道:“跪下。”

徐姝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对上他一双冷若寒星的眸子,才浑身一颤,惶惶不安地在殿中跪下了。

孙权倾身从案头上拿过一卷竹简,“啪”的一声抛在徐姝面前的地下,竹片磕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惊得人心头乱跳。孙权道:“今日的朝会上,有人上疏弹劾你父亲徐琨虚报人头,贪污军饷,这是奏疏,你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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