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三年,洛阳。
不知为何,天后似乎对洛阳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也许因为天上有日有月,长安是大唐的旭日,洛阳便是大唐最美的月色。显庆二年,天后做皇后不久的时候,就求着天皇给洛阳一个名分。那一年,李治颁布《建东都诏》,改洛阳宫为东都,实行两京制。洛阳的宫殿修葺起来,改行宫为帝国正宫,紫微城独立于此,应天门高耸巍峨。从此大唐的月亮明净皎洁。
天后离开洛阳已有数年,时间一久,便想念起来。李治尽管身子不好,也由着她,陪着车马劳顿,携着满朝文武,去了洛阳。
太平随同父母同去洛阳。既然离了道观,趁此机会,不再穿道袍,换上半袖的对襟,束上高腰裙。裙腰之上,半遮半掩,影影绰绰的白。婉儿许久不见这样的太平,盯着看了一会儿,挡在她前边不让走:“你可别这样就出去见人。”
“怎么了?”她笑,“婉儿,这样不好看么?”
“不好看。”婉儿侧过头,嘟囔道,“难看死了。”
太平走过去,探头把唇贴到她耳边,轻轻说:
“放心,只给你看。”
小时候太平比婉儿矮半个头。到现在,还是微微仰头吻她。
太平吻着,闭着眼,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她不再是那个为她读诗,教她书法的婉儿了。她不再是那个和她打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在《史记》哪一卷的婉儿了。她不再是那个陪她从蔺相如谈到司马相如,激扬文字,褒贬历代才子的婉儿了。她是大唐的婉儿,是天后的婉儿。她忙碌于政务殿,只是见一面,都是异乎寻常的恩典。太平每每悄悄去看她,又怕打搅,站的远远的望一眼。她听见她们讨论政务,谁做宰相合适,哪里的刺史耗费多,都是些她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的事情。
婉儿的人生,有一种不可抗力引导着似的,渐渐在偏离自己。太平不懂政事,不懂她的生活,有时见了面,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有穿成这样,看婉儿着急,才能确定,她没有忘记喜欢自己。那时候片刻的欢乐,如同酒醉的眩晕,清醒过来时是更大的茫然与悲伤。她不知道怎样留住这欢乐,也不知道怎样留住她。
好像婉儿的人生从此与她割裂了一般,她留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蒙上尘埃。
太平不止一次见过,婉儿看向天后时,那种热忱坦诚的眼神。天后无论怎么对她,骂也好罚也好,抬起头来,还是那义无反顾的眼神。她勤勤恳恳做事,毫无怨言,天后随口的话都奉为圭臬。太平是天后亲生的女儿,都没做到这一步,这可是血洗她全家的凶手啊!她思来想去,反反复复不明白,也许事情就是这样,做什么都没用。天后只要施一些小恩小惠,赏一点钱帛,甚至只要夸赞几句,婉儿都能高兴半日。而自己,把整个人都给她了,见到她为自己而笑,却越来越少。
是她亲手送走了婉儿。是她把婉儿送到母亲手上。她为这感到悲哀。
也许,真的从一开始,婉儿喜欢的就是天后。她只是喜欢我的眼睛,那双和天后一模一样的眼睛,她从这眼里能看见美丽,威严,伟大。所以,她喜欢吻我的眼睛,却时常避开我的唇。[R1]
“好了,我该走了。”婉儿偏过头避开她的唇。
扬州府的刺史被监察御史弹劾,每年举办龙舟赛劳民伤财。吐蕃人又在边境小打小闹攻城略地。高丽勾结了突厥,本来交好的新罗也不安分。巴州两年没上贡,刺史说路上遭劫了,不知是真的否……婉儿说着,理好衣冠。
记得把衣裳换了,我得去政务殿做事。得了空就来看你。她说。
高挑纤瘦,衣裙被风吹着飘扬起来,太平看着她走远,留下一个剪影。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去见她。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太平无声地喊着,心里落下泪。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你离开我啊!
拥有你之前是我贱,拥有你之后,还是我贱。谁叫我是离不开你的那个。
夜色中,一个瘦小苍白的人从墙外翻进来,。他跌跌爬爬踉跄着,左顾右盼,藏进阴影里,免得叫人看见。
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在月光下照的惨白,掌心一片暗红,指缝渗满了血。衣襟上,斑斑驳驳,染着血液特有的腥气。他自己都吓着了,从来没想过,自己就那么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胸膛。那么果决。
他说贤太子不堪大任。他说贤是个废物!贤怎么可能是个废物?他好极了,他温柔极了,聪明极了。他是世上最完美的人。
道生回想起贤的面容,那样英俊,剑眉星目,有坚毅的神采。也许是常打马球的缘故,肤色是好看的古铜色。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晓得,会弹琴,会写诗。他看我的时候,笑着,嘴角勾起,好一个长安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