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采跟着婉儿走出回廊,她也被刚刚这一幕弄得着实有些不知所措。看一个王爷下跪求饶不是常有的事,何况这人不久前还是大唐天子。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婉儿那一番话,说出口的时候,谁能不爱她呢。那么坚定,隐忍而又诚恳。画采望过去,看见她侧脸轮廓清晰,正咬着唇微微皱眉,一言不发。
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吧。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上官才人……”
“画采,你该回去了。回去吧。”
“可是,我——”她心中生发了很大的勇气,酝酿太久,就这样喷薄出来。她走近她,拿起那雪白修长的手指。
“上官才人,教我写字吧。求求您,教我写字吧。您答应过的。”这便是最深情的表白了。她不能多说一个字。
看着她的面容,那双眼睛好像快要哭了。焦虑,不安与残存的希望。
“画采。”她装作不在意,只是顺势抽回了手,轻声漫不经心说着,“画采,你知道么,我曾经教过一个人写字。她很聪明,只是……只是我教的太差劲了。最后,我们还是不欢而散,两败俱伤。或者,只有我在想念,在伤痛而已。”
哀伤从眉目中流露出来,她却微笑,强撑着微笑:“我不会再教别人写字了。”
“画采,我不过平平的五品才人,才疏学浅,若说写字书法,也没什么造诣。你会有更好的人生,不必看我。不必选一条过分艰难的路,如果还有机会脱身。如果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画采低下头,一粒泪珠落下来,啪嗒掉在地上。再抬头的时候,泪痕已经湿了脸颊:“上官才人不必说了,我明白。不过,上官才人教的一定不差劲,若是闹得不愉快,只能是她没有好好学。不要责怪自己。”
顿了片刻,她似乎不再流泪了,愣在那里不动。此时丢下这么一个人站在这里,的确是狠心了些。婉儿只有陪她站在这里。
“没事的,才人。”她终于开口,“您回去吧,不用在这里。我没事的。”
因为我爱你,与你无关。对,向来都无关,从一开始就无关。
但不要说你不值得我这么做。你不值得,还有谁值得。还有谁值得。
新皇李旦,那年方才二十二岁,是武太后最小的儿子。他从小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不曾离开半步。李旦温柔腼腆,谦虚好学,李哲却荒唐任性,因而朝臣希望他能代替哥哥继位的,尤其宰相裴炎更是如此。不同的是,其他大臣对李旦寄予厚望,是希望他做个好皇帝,裴炎则另有心思。李哲做皇帝,他只是顾命大臣。况且因是父亲留他管教自己的,李哲并不喜欢裴炎,处处他与作对。李旦做皇帝则大不相同,不仅他裴炎拥立新皇的功劳摆在这儿,而且李旦个性温和,被握在手里是迟早的事。他走这步棋之前,算盘早就打好了。
不巧的是,裴炎忘了武太后是怎样的人。忘了先皇留下的三足鼎立,这另一足是如何以倾轧之势撑起江山的。
李旦登基不久,就被太后幽禁在偏殿。以思念先皇过度,身体孱弱为由,李旦没有上过一次朝,没有露过一次面。执掌江山的,仍然是珠帘之后的太后。如此这般,弄得裴炎有些心急,事情的发展与他预料的截然不同。
他没想到武太后放肆到了这种地步,更没有想到李旦果然过分温和,温和得毫无野心,万分怯懦,不敢向前迈一步。见着此等景况,武太后的野心也是路人皆知了。她不要权倾朝野,她要独揽朝纲。
于是李哲知道自己留不下的。他带着妻儿踏上行去贬所的道途,他那可怜的岳父韦玄贞也被流放岭南。韦氏还有着身孕,八月怀胎,不得不跟上一路颠沛流离。在路途之上,他这个最小的女儿出生了,彼时连个像样的襁褓都没有。李哲只能解下自己的衣服,包裹住这个婴儿,嘲讽似的取了个小名“裹儿”。在那一刻,他也没有料到,这个满脸血污都未擦干,哭声震天的孩子,以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刚在房州安顿下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嫌恶这里条件之艰苦,李哲就得到了岭南钦州传来的消息:岳父韦玄贞去世了。不仅他一人,整个韦家,韦玄贞的妻子崔氏,和他四个儿子全部遇害。不是什么阴谋陷害,区区韦玄贞还不值得太后这么做。不过是当地酋长看上了他的小女儿,想要强娶,韦玄贞不同意,于是酋长大开杀戒。一夕之间,韦家几乎灭门。
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事啊!
李哲此时却流不出泪来。他记起婉儿的话,叫他要“活的像个人”。什么像个人,到这地步还怎么像人?他算不得男子汉,又怎样呢,那就不去做男子汉了。什么可笑的夫死从子,只有母亲才是他的纲。抬手立,落手废,他的小命也就在母亲的一声令下。那时候他没有愤怒,没有哀怨,不过明白了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只有拼命巴结,拼命讨好母亲,这世上才有他生存的余地。
或者呆在这里,一声不吭,打掉牙往肚子里落。这样说不定母亲就会忘了自己。忘了好,忘了好啊。忘了,就不要再想起。
那些年,他的房梁上常挂着一根白绫,不曾取下。
武太后那时也真没过多心思去管他。宫中事情忙碌得很,她首先提拔侄子武承嗣做宰相,武三思做兵部尚书,都是些机要的高官。光宅元年九月的时候,她将大唐旗帜从正红色改为金色[R1] 紫饰,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宫城洛阳宫为太初宫,百官官名及冠服也尽数更易[R2] 。这改旗易帜的活计做得人心惶惶,大家都看出来,这是要变天了。
这个节骨眼上,武承嗣又向太后建议,说是要建武氏七庙,追封五代以内武氏先祖为王和王妃。从前只有天子能建七庙,没有太后建庙的先例,野心昭彰出来。裴炎决不能让太后做皇帝的,甚至看不惯太后把持朝纲。他要做权臣,挟天子令诸侯,怎能容许太后独断?于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太后母临天下,当示至公,不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乎!”
将武太后比作吕后,话说属实得有些难听了。
太后心里自然不快,脸上却笑得和善:“吕后将权力交给生者,才会败落。朕只是追思祖先,彰显孝道,有什么不妥么?”
裴炎坚持:“做大事要懂得防微杜渐,这种风气一旦长上来,以后贻害无穷!”
太后与顾命大臣的矛盾昭彰于朝堂,婉儿不免有些担忧。毕竟,此二人都曾有恩于她,母亲郑氏还特意嘱咐过,对待裴公的恩情,定要涌泉相报。本来双方还算是同盟,没想到李哲才废,盟友立刻成了仇人。
裴公啊裴公,古时汉昭烈帝联东吴抗曹魏,却不帮曹魏攻东吴,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何。而你呢,废了东吴,又不肯对曹魏俯首称臣,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想着这些,她几乎能看见裴炎的命运,好像裴公已经上了断头台。婉儿如今有些不知所措,她思索着何为恩情,何为忘恩负义,却怎么也想不透。只是这些天,如果在政务殿正视太后的眼睛,回到居所就只能躲避母亲的目光。
所幸这段时间确实过于忙碌,她很少想起太平,到少了不少牵挂。那个人仿佛从生命中消失了。
哥哥们都说太平是最爱凑热闹的。儿时宫中有个什么宴会,什么歌舞,没请她也爱过来充数。作为太平观观主,明明入了道,高僧入宫讲经却都要过来听听。但如今,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特别是看见母亲改旗易帜,野心显露之后,她似乎害怕得很。太平开始讨厌进宫拜见母亲,若非重大节日非来不可,常常称病不出。那时候,只有驸马薛绍陪着她,她似乎也认命了。
就这样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的。
那年九月末的时候,几个失意的小官聚于扬州一家小酒馆。酒过三巡,聊起国家大事,不免说到太后与新皇。谈起太后掌权野心勃勃,皇帝懦弱前途未卜。再谈自己,都是胸怀大志,满腹经纶不被赏识。抱怨朝廷不公,老天不公。酒桌上一来二去,不知是谁出了个大胆的主意:纠集大军打到洛阳,推翻武太后,拥立新皇,享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