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武攸暨,那一眼竟有些楚楚可怜。即便平日里对他不算好,却也没大的错处。武攸暨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驸马能出来说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她胃里一阵剧痛,翻滚起来。
武攸暨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看她,横竖左右都不看。
太平心里苦笑,说他性子软,还真是软极了。也罢,今日不靠他,便是死了也不靠他!
又饮一杯。
“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听说公主在府上的时候,与面首饮酒可是海量,整日不休息的,谁能比得过?此‘大器’,非公主莫属!”
满满斟上四杯。此时她喝了太多冷酒,胃疼的紧,额头上冒出冷汗。
“各位都是亲朋,我身子不好,也非海量,还请放了吧。”
不过是要看我求饶罢了,我求便是。你们该放,就放了吧。
“开始便说明白的,酒令大如军令。怎么,堂堂大周公主,喝酒也要耍赖反悔?”武懿宗这个獐头鼠目的,心思也最不正,最不饶人。
“武将军……”
“公主嫁进武家这么久,不给我们的面子,倒给那些面首去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被宴饮的嘈杂掩盖,但太平还是听见了。步履匆匆,似乎有些焦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太平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又怪自己多想。她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夜也深了,她怎么可能来,怎么可能为自己而来。
这么想着,眼睛还是不自觉向殿门望去。
婉儿在殿门外听到的最后一句,是武懿宗的声音:“酒桌上的事,都是玩笑,公主可不要介意。”
她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冥冥中觉得,这似乎是个生死攸关的决定。只要踏进去,一切都不可挽回。仿佛那道门槛之内,是悬崖,是深渊。
脚步声声急切,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却是那样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武攸宜先看见了她,皱眉不屑道:“这是皇室的家宴,上官才人过来,要凑什么热闹?”
婉儿微笑:“听闻大家玩得尽兴,我这个才人也眼馋的。既然建安王说是家宴,哪位愿意收留我么?”
目光落在梁王武三思身上。
太平与武攸暨共坐一案,对面是承嗣,下手紧挨着便是三思。那里是靠太平最近的位子,若能坐过去最好。
前边武懿宗等人上蹿下跳的时候,三思并未说什么。此时看着微笑的婉儿,他也笑了:“上官才人,请。”
婉儿坐定,微微瞥了一眼太平。看她脸色发白,唇也少了颜色,心头一阵发紧。
“听说各位在行酒令,热闹得很。可这酒筹看的是运气,没什么意思。不如行个律令,诸位看可好?”婉儿仍旧笑着。
律令固然斯文清雅,考得却是吟诗、联句,费脑筋的。在座谁不知上官才人才名著称,即便进士科出身的大臣,也没几个敢与她较量作诗的。一时座下无人接话。
“怎么,我还以为武家子侄,都是陛下那般风雅高士。如今连个律令都行不得,这是闹的哪出?也罢,这律令的规矩你们定,我来应和,如何?”
再不说话,倒显得真怕她了。武承嗣年纪最长,是拿主意的人。他看躲不过,便说:“也好,那就定这‘席上生风’,指物咏诗。”
下边武攸止[R1] 拈了粒酸枣,接上去:“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R2] ”
这么一圈下来,七七八八总算都有了句子,席上物件也说得差不多了。婉儿举杯道:“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囊。[R3] ”
武攸宜抓到把柄,忙说:“上官才人说错了,该罚!这席上只有酒盏,哪里有酒囊?”
“没有?”婉儿看他,含笑道,“不才四下望去,今日席间,酒囊饭袋可不少啊。”
“你——”武攸宜跳起来,正欲过去,身边人拦下他。
“酒席上的话,切莫当真。奴婢自罚一杯。”婉儿笑着饮干杯中酒,又斟满,“公主今日饮多了,怕是联不出句。这杯,我替她喝。”
武三思看向婉儿。虽说也是骂了他,他却不气反笑。
“上官才人,这引经据典虽然风雅,席上少了些生气。”三思笑道,“不如让他们说说笑话,谁的不好笑,就罚酒。”
好笑不好笑,还不是由他们定夺,明摆着对婉儿不利。婉儿却不推辞,只应承下来。
武三思便道:“前几日,我听过个笑话。说是秋水到来的时候,百川流入河中,河水上涨,两岸望不着边际。河伯沾沾自喜,以为全天下就他最厉害了。你们说好不好笑?”
这是借着《庄子》的典故,讥讽婉儿不识趣,目中无人、自高自大。她自然听出来了,也不恼怒,微微一笑:“说到河伯,恰巧,我也听过一个故事。话说河有河伯,江有江君。河伯久闻江君大名,可惜未曾相见。一日心血来潮,跋涉千里至江边,搜寻半日,却不见人影。河伯唉声叹气,刚要离开,忽听脚边有声音叫:‘河伯,河伯!’河伯低头一看,江边茅草芦苇扎成一堆,于是大笑:‘原来江君(将军),是个草包啊!’”
最后一句阴阳怪气,戏谑的腔调浓了。
这里的亲王,大都领着将军的职衔。尤其是武懿宗,不过做个金吾将军,整天借此耀武扬威。他一听此言,只觉说的就是自己,便忍不下。他一拳砸向桌案,厉声呵斥:“大胆贱婢!竟敢如此无礼!”
席上一片静默,都望向他,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此刻空气都要冻结住,婉儿毫无惧色,嘴角勾起来,笑看那跳梁小丑武懿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