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随着卫士们走进这间阴冷的刑室。她想起掖庭的木格子,她从小生活的地方,逼仄而寒冷。她想这是别人不曾体会的,大殿上的群臣不曾体会,龙座上的武曌不曾体会,而那个万千宠爱的公主更不曾体会。于是他们进了刑室,会惊恐,会抵抗,会挣扎。而她不会。即便丑陋使人深恶痛绝。即便鬓下留一块晦暗又罪恶的标记,而那标记没有任何美丽的影子。即便这将会成为她毕生的耻辱,伴随她年轻美丽的生命,走过终生。
行刑官手持精致锋利的刀子,刀锋的银光流过。一想到皮肤会与这冰冷的刀刃相碰,也许谁都会全身发冷,汗毛竖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行刑官感叹道。
这样的美丽,陛下却要我亲手摧毁。未免让人下不了手。
也许所有美丽,都是通过毁灭完成的。这就是美丽的宿命。
婉儿轻轻一笑,这样回答他。
那人垂眼,微微点头,对她说:那么,我将它刺在额角。放下发丝的时候,还可以时时遮掩,不至于惹人注目。
眉心。她说。就在眉心。
为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鲜血顺着秀美的鼻梁留下,经过唇角,沿下颌滴在衣衫上。刺痛占据了头颅,叫嚣着,让她很难去思索。唯一存留的是感觉。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原来血是热的。即便她这样一个人,血也是温热的。
她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无论是武曌,还是太平,又或是整个朝廷的博弈,她都走不出来了。她们将会和这个痕迹一般,与自己相伴终生,直至死去。
留下伤口和扒开伤口,究竟哪一种更疼痛些,她闭上眼体会着。墨汁[R1] 慢慢渗入,与血交融一处。不能皱眉,那会更加痛苦,只有握紧双手,指节泛白。
那天傍晚,她带着伤,独自向政务殿走去。她知道武曌在那里等她。
“受完刑,你就给我回来,记住了么?”
血已经止住了,纠葛的疼痛却没有褪去。她知道伤口一定肿胀着,横亘于美丽之上,格格不入。割断,破碎,撕裂,将曾经的她永远变成过去。[R2]
“陛下——”
武曌放下手中墨笔,缓缓起身。相顾无言。
太平最终从流言蜚语中拼凑出事件的全貌。她清楚密奏不是自己所写,不费多大工夫,也想出这个伪造奏折的人是谁。整个洛阳,敢假借她的名义做事,又不怕被她报复的,除了婉儿,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然而婉儿在无笔无墨的诏狱,断断做不到这些。
她仍然早早来到政务殿,坐在那里等待。不久,婉儿出现在门口,步履比平时慢了些。跨过门槛,婉儿抬头看一眼她。
“臣见过公主。”她说。
太平看见眉心触目惊心的伤口,蹭的站起来,想要说话,却像被人捏住脖子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快步走去,婉儿却伸手阻拦。
“不要打扰我了。”她说,“请不要——不要打扰我了。公主。”
她不需要怜悯,这副冰冷的模样在对公主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她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怀抱,也不需要和解。不笑的时候,这张干净的面庞,总有些许高冷孤寂的美感。而一道割裂,让美豁然变得哀伤。
“那封密奏——”
“不是公主所写,我知道。”她答。
“那是为什么?你说啊。”这话让太平一时没了主意,分辨不出婉儿是真的明白,还是在讽刺她的所作所为。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要开诚布公,误会总能解开。毕竟我们是——我们是朋友。”太平补上一句。
“陛下要来了,臣还得整理今日的奏折。恕不能陪公主闲谈。”婉儿回到座上,不再说话。
这一日过得荒唐又憋闷。婉儿再三的冷漠,让她放弃了交涉的想法。解铃还须系铃人,等到婉儿离开,天色暗下去,灯火阑珊,太平站起来,向武曌走去。
“阿娘,究竟是为什么呢?你对她说了什么?”她问。
“不是快饿晕了么,我看你精神到好得很。”武曌抬眼一瞥,“这么些天,也没见把你饿瘦些。”
“阿娘!”
武曌闭目养神,留她独自站在那里。烛火在空荡的大殿中摇曳,风动影动,人却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武曌睁开眼,扬手命左右退下。
“月儿,我还没问你,你倒来质问我了。圣人忠孝二字治理天下,你冒犯生身母亲,此乃不孝;结党私附,此乃不忠。如何又来问我?”
“是,儿的确不忠不孝,伤了阿娘的心,我不是个好女儿。但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我只想知道,告发婉儿密奏是谁写的。”她不慌不忙,据理力争,“这样污蔑我的事,总有资格查证吧。”
武曌对上她的目光,手指在桌案上点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是朕所写。月儿要杀我么?”
“弑君弑亲?我又不是阿娘,哪里做得那样的事。”她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