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去政务殿的路上,远处日色只有一线影子,渺远而神秘。太平一个劲儿说些什么,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沉默着。脑海里浮现出那句话:你说你忠于陛下,立庐陵王,对陛下不是更好么?
她翻来覆去地想。
终于,在看见政务殿朦胧的影子时,她开口:“公主。”
“嗯,怎么了?”
停顿片刻。
“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你。”她说。有些看不真切,但那张脸似乎有笑容,发自内心地笑。太平过分相信她了,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相信她能办到。
在此紧要关头,又一个人推了庐陵王李哲一把。不是别人,正是那小老头儿吉顼。他自知曾为来俊臣手下,作恶多端,免不了留下千古骂名。只有做一件更大的事,才能挽救自己。他以明堂尉的身份去见二张,把酒言欢,酒过三巡,他说:
“你们兄弟俩,没有建功立业,更没有大德流芳。这般受圣上恩宠,天下侧目切齿久矣。若不早做打算,趁机立个大功,往后如何自保?我替你们担心啊!”
皇帝已经七十余岁,你们还是年轻人。她还能保护着你们多少年?
此话一出,两兄弟只感到振聋发聩。事关身家性命,他们急切起来,询问如何立功。
“天下士庶未忘唐德,咸思复立庐陵。[R1] 陛下春秋已高,帝业需有所托付,武氏诸王又猖獗。你二人替武家人说话,不过锦上添花。若是他们坐了江山,想到曾经为你执辔驾车,颜面无存,还不知会怎么对你们。皇嗣住在东宫,本就离太子之位不远,便拥戴他,也不过做个顺水人情。只有劝立庐陵王,才是奇功一件。不仅承天意顺民心,更表了你二人不为武氏所扰,忠心可鉴。此事若成,可保长久富贵。”
这番话说的头头是道,二张两个傻孩子,只有点头称是的分儿。于是他们开始不断给皇帝吹风,早也唠叨晚也唠叨。武曌开始吓了一跳,连面首都开始关心皇储的事来了,果真庐陵王天下归心么?转念一想,这俩孩子哪有这本事,三两句一问,果然是吉顼的主意。
她把吉顼叫来,本想训斥一番。谁知这人还真厉害,又是一通分析,竟让皇帝也受了触动。
终于在一个无人打搅的清晨,武曌让众侍婢退下。她坐在那个用了很久的榻上,榻的四角已经磨得光了,却不肯换。她将堆积的案卷移开,目光没了遮挡,更是凛冽。
她说:“婉儿,从前我不曾问过你的想法,因为我知道你想着什么。便是问了,你也要劝立李家的儿子。”
天下百姓和大周国祚,哪一个更重要呢。这个答案再明显不过。没有百姓,何来国家。
“那婉儿认为,哲与旦,究竟谁更适合做太子?”武曌淡然地问出口。
“皇嗣李旦。”她答。
“婉儿,你不喜欢哲,是不是?”
“臣不敢,就事论事而已。论心性,庐陵王怯懦,皇嗣隐忍。论才能,庐陵王志昏近习[R2] ,皇嗣谦恭好学。论人望,皇嗣在洛阳久居,朝野均信服,被诬竟有义士剖腹为证清白。反观庐陵王房州十四年,无有善政,怎有人甘愿替他捐躯赴死。”
婉儿觉得,我该立皇嗣李旦为太子?武曌幽幽望着她。
她于是也看着女皇。
三月,己巳,房州。
洛阳来了使节,不去州府驿馆,直索庐陵王。消息风风火火,很快传遍不大的城。在那一方偏僻的王府,李哲蜷缩在阴暗的角落,战栗着。
“她报复我来了,爱妃,她报复我来了。”
都传开了,上官婉儿在朝廷执掌大权,墨敕宸翰皆出她手。这么多年,她终于不能忘记仇人,她报复我来了。她要我死,她要我死啊!就像我的哥哥一样。
李哲双唇颤抖着,话说得含含糊糊,一眼瞟上房梁挂着的白绫。
“夫君,你先起来。”王妃韦氏拍拍他的肩,“洛阳来的消息,也不一定是坏事——”
“不,不,你把门关上,扣起来,别让人进来。”他把头埋进双臂,“你叫孩子们躲出去,别回来……”
“夫君——王爷!”韦唤着这个男人,他已经逐渐不清醒了。
男人双手痛苦地捂着脑袋:“你也走,你也走……”
“李哲!”韦氏终于痛喝出来:“你要死也给我好好死!你怕什么,我陪你死你怕什么?要下地狱我陪你下地狱,要进油锅我陪你进油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给我起来!
男人微微仰起头看她,脸上挂着泪痕,身子还在颤抖着。
去迎接皇帝的使节吧。我知道你不想死,无奈生死有命。你我在一起这么些年,享过无上荣光,受过凄风苦雨。不能同生,但求共死。韦妃说。
一个月前,洛阳的大殿上,武曌问婉儿:
“你觉得,朕该立皇嗣李旦为太子?”
婉儿看着她,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