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朝风风雨雨闹得不可开交,婉儿仍在做着手头日常的工作,太平也时常进宫看她。好像那些事与她们都无关一般。女皇赐给太平一处洛阳宫城的内宅,离中书与史馆都很近[R1] ,她借着侍奉母亲的借口,时常在那里住几日。儿女们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公主府里,已经没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了。倒是宫里牵挂太多,婉儿毕竟事务繁忙,距离她办公的地点近些,不能时刻亲近也常常能见面。
那一年,是她们最像平凡人的一年,拥有着平凡的幸福。有时斗斗嘴,有时说说玩笑,难得有假期,必然一起去游玩。平淡到她们都觉得,可以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
但要到的终归会到。
某日婉儿去见女皇,她穿过巷道,瞧见二张兄弟站在外边,垂手侍立。她走进安静的寝殿。那时武曌已卧病在床,极少起来,更不怎么出去见人。交谈中,她对婉儿提起身后事,停了许久,随后说:“朕想叫你做显儿的才人。[R2] ”
婉儿,你不生气吧。我知道显配不上你,更知道年轻时他对你做过什么。但你以后还要在宫里呆下去的,没有别的法子。
婉儿,你恨我么?婉儿。她问。不知这是她第几次这么问了。
“臣跟从陛下多年,何时该生气,何时不该生气,已经清楚得很了。陛下怎会以为我生气呢。”其实婉儿也早料到这点,心中没起什么波澜。名义夫妻,不是第一次做了。
我不是以为。我是怕你委屈,怕你不甘心,怕你心中不快却闭口不谈。婉儿,你是我生命中一抹明亮,我不想让它黯淡下去。
“不会的。”她面色平淡,“真要说有委屈的事,也不会是这件。”不算什么,她说。
取来纸笔,婉儿很快拟好了敕书。这样的工作早驾轻就熟,只不过,这次所写的内容有些不同。写上她的姓名,把自己赐给太子,做李显的妾。好像许多年前,她也写过这样的东西,只是记忆太久远,她也不想去回忆罢了。
落笔而成,她吹干墨迹,呈给女皇。武曌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纸片随着她的指尖微微颤动。
“陛下觉得不错,我便交付与凤阁鸾台,即刻册立施行。”她说。
女皇一言不发。
“陛下还要等谁么?”她问。
武曌点点头,把纸放下,半闭了眼:“很久以前,我答应过她。”
婉儿若是改封,敕书交付施行以前,可以知会你。她答应了撒娇的小女儿。那时候武曌还不是武曌,不是武周的皇帝,而是大唐的天后。那时候她们只有相遇,只有相爱,没有背叛,没有离别。
太平风风火火赶到了寝殿,几乎是闯进来的。这让婉儿有些怕,觉得她会不满,又要耍公主的性子。可她走上前站定以后,神色却是带笑,目光闪射出坚定。刹那婉儿便安心了,这次不会差错,不可能有差错。在女皇与公主面前,她亲口读完了那封敕书。一字一句。那是陛下对她未来的安排。
她抬头看太平。
太平走上前,抓住她的手,看向女皇:“阿娘,不要封给哥哥好不好。把她赐给我好不好。”语气淡然而坚定,一如她的神色。
我不会丢下她。我会好好保护她。我一定比哥哥做的好,阿娘,你相信么?
“我相信。”武曌轻轻点头,“敕书上写了什么,史馆里藏了什么,都随他去吧。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是你们俩,是今日,我亲口对你说,把婉儿赐给你。月儿,别忘了你刚刚说的话,每个字,都要实现。”
铭刻于心。太平说。
这个王朝不能没有婉儿,你知道的,她只能留在这里。我走以后,必须有人掌控国家的航船,不可使其偏离。月儿,你要陪她走下去,帮她走下去。她不能只属于你,她也不该只属于你。那样对她不公平,因为她完全可以拥有更多。你懂么?
“女儿明白。”她将婉儿的手抓得更紧。共同经历太多,一遍又一遍认清彼此的感情,一遍又一遍坚定彼此是唯一,今生不会再放开。
太多的斗争与权衡使人精疲力竭,只剩这里,女皇能得到全然的宽慰。相顾无言,莫逆于心。
那年[R3] ,李裹儿以安乐郡主的身份,嫁给高阳郡王武崇训。崇训是武三思的二子,挑挑拣拣,武家这辈人中,她也就看得上这个小伙子。
安乐郡主的美艳,长安城人尽皆知,洛阳城也人尽皆知。人们口耳相传,提到她是千年难遇不世出之大美人。郡主从不轻易出门,便是外出游玩,也是幂篱帷帽,严严实实裹着。他们越是看不着,就越是心痒痒,越把这美貌传得神乎其神。
但如果那些人看见了,就会明白,再玄乎的描述,也不能概括她美的万一。
武三思是有意把她留给儿子的。当年武延基求亲时,他也不痛不痒插一杠子,想来碰巧救下了一位美人,也算积德行善。然而李裹儿对结婚并不感兴趣,对他的儿子自然也不感兴趣。好像要出席一场宴会,父母叫她穿件好看的衣服,于是她在一堆破烂参差的衣物中,选出件还看得过去的。毕竟,找一件真正能搭配她容颜的衣服,难如登天。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不免也要审视一番,掂量自己究竟配不配做郡主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