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则天大圣皇帝武曌病逝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岁。在遗制中,她详细地交待了身后事:祔庙、归陵、去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礼归葬高宗陵寝[R1] ,神主放入李唐祖庙。她在生命的最后,恢复了一个妻子与母亲的身份——叛逆传统的女人,终于回归了传统。
朝中许多大臣都以为,武曌的死,代表女人的谢幕。代表权归李唐,一切走上正轨。代表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没有想到,武曌的死,是混乱,血腥,杀戮的序章。而之前那些,都像小打小闹,不过是为生活增添乐趣。如果他们当时能看见未来,看见八年内的五次政变,也许会期望她能活的更久些,再多送一送,护他们一程。
只是人终有一死。武曌一去,直至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安宁过。
这漫长而传奇的一生落下帷幕,却少有人知道,她的谢幕是完美的。他们以为晚年的女皇昏聩无力,不思朝政,任由二张等奸佞横行。他们以为女皇的落败,是李唐皇室和旧臣的胜利,却不明白这也是武曌的胜利。只有很少几人明白,她很完美地做了告别。
她也仅需要那几个人明白,足矣。
婉儿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常常对着公文愣神,缥缈而恍惚,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失落了,却记不清是什么。是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则天皇帝了,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人世,于婉儿而言没有什么区别。现在忽然得知,往后真就再也见不到她,生命却瞬间疼痛并碎裂,她怅然了。
李显说,高宗天皇大帝有一块碑,母亲也一定要立一个。婉儿,你陪了她这么久,也许是最了解她的人。你就是一段存活的历史,她的历史。你的文章公认优美粲然,歌功颂德的应制诗也是一绝。碑铭,非你莫属。
从一堆奏折的最下边,她抽出了那张纸,扔进书案的小香炉里。墨笔的痕迹被火焰吞噬着,依稀能看见“则天”二字,在光辉中焚烧、毁灭、涅槃。
“婉儿,你在做什么呢!”太平一个箭步冲上去,捏着纸的一角,颇有些看华佗烧《青囊经》的痛惜。她用力挥舞着,黑灰的烟尘溢满空气,她咳嗽起来,眼睛也被熏得起泪。
“这是篇伟大的铭文,婉儿。是我看过最伟大的文章。”
烟尘降下来,她的眼睛还有些红,铺展开依然烫手的半张纸:“你看,这——”
婉儿夺过纸,转瞬撕得粉碎,扔过去,让它雪片般飞回香炉之中。
“婉儿!”
陛下退位的诏书是我写的,册封太子为皇帝的诏书也是我写的。如今面对这碑文,我却没办法书写。太平你懂么,我不能写了。没人能用一块碑的方寸概括她的一生,我也不能。
她赐我以新生,教我以天下,我不能用几句赞美还清。只能用一生。
“这块碑铭不那么好写。称呼皇帝、皇后还是天后,如今也没有尘埃落定。我能怎么做呢,在帝后与朝廷的压力下,写一些违心的东西,在最后属上自己的名字。这才是真正的背叛吧。”
烟雾散去了,空气还残留着些许不祥的气味。
太平看着她:“如果你不写,就没人可以了。”
那又何妨。也许她的一生,空就是最好的概括。[R2] 一切都有了,就是什么都没有。荣辱褒贬,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还记得遗制里的嘱托么——赦免王皇后萧淑妃二族,以及褚遂良、韩瑗等人亲属,赐魏元忠实封百户[R3] 。王、萧是她最初的敌人和牺牲品,魏元忠是她最后一个冤枉的大臣。则天皇帝永远不会忘记敌人,每一个都不会。她也不会忘记仇恨,当然也不会忘记上官家的灭门,不会忘记,我应该恨她。
她在说:从开头到结尾,我全都原谅了。也请你们,原谅我。[R4]
月儿,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了解她么,真的有人懂她么?我好像从未走进过她的心里。那些怀疑和猜忌,在她生命的最后,究竟有没有消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站在那里,那么高,那么冷。她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她的一生是我见过最壮阔的生命。那么,这个注定孤独的人,谁又能真正理解她呢。
“婉儿,你说,我了解你么?”她问。目光没有期待,也没有疑惑。
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也许我们都走在互相了解的路上,却世上没谁能真正了解谁。所幸,这不影响相爱的能力,与相爱的勇气。
“无人了解,至少还有人愿意去了解。愿意用生命赤诚追随。”她抚摸婉儿纤细的手指,最终,握住她的掌心,“婉儿,你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人。能做则天皇帝的女儿,又与你相伴这么多年,我真的好幸运。”
说着柔声细语,她感到胸膛正在豁然,伴随一阵隐隐的失落。母亲去世,该由婉儿安慰自己才是,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她时常觉得,那是两个志向相同的女人,高山流水,灵魂共鸣,知音知己。而自己,有的不过是极深的喜欢,极透彻的爱。这种痛苦是不能对婉儿说的,好像自己不讲理,这种事都会乱吃醋一般。好像是个不孝的女儿,母亲去世,却在为婉儿思念她而难过。
这么一想,她也觉得自己不堪。垂头不说话了。
一刹那,婉儿忽然抱住她。那种不顾一切的凶狠气势,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们几乎是撞在一起了,婉儿抱得很紧,身子在微微发抖,胸膛微微起伏。
“我只有你,月儿,我只有你了。只会对你一人心动。别离开,和我站在一起,好不好。此身今世,由生至死,直到最后一刻。我不能……我不能……”
月儿,你不会走的吧。会陪着我的吧。
手指穿过发丝,她不能再离开了。
“哪怕是一场梦,我也陪你做,永远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