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儿,玩笑也要开得有度嘛,这也太胡闹了。”他拧起眉毛,“自古以来,帝王立皇太子、皇太弟、皇太孙,哪听说过有立皇太女的。说出去叫人笑话。”
“阿耶,我没在开玩笑,”安乐撅起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重俊就是个庶出的奴才。我是阿娘亲生的女儿,再说,女帝也有了先例……”
“朕什么都能答应你,这件事却办不到。”看女儿一副委屈的样子,李显心都酸楚起来,只有摸摸她的脑袋,循循善诱道,“裹儿,你知不知道,‘皇太女’的名号传出去,会引起众怒的。到时候,外朝的大臣众口一词,都说你贪权慕势、不守妇德。阿耶我看你也心疼……”
“一个木材商的女儿、感业寺的尼姑都能做皇帝,”安乐直起身,站在他身后,声音淡漠起来,视线居高临下,“我李裹儿是天子之女,如何就做不得了?[R1] 是我的位置还不够高么?是阿耶的身份比不上商人么?是你——不如他么?”
“裹儿,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李显叹了口气,“那是你祖母,你身体里也有她的血,多少得尊敬些。这样称呼,太不敬了。”
“既然我有她的血,怎么就做不得皇太女呢?流言就让他们说去,我如若害怕,就不是则天皇帝的孙女。”
“废立是大事,朕一人说了也不算。”李显见拒绝不成,只好哄着小女儿,“如今东宫已有太子,这事——要不,我答应你,下次朝日去外朝,让宰相们讨论讨论,好不好?”
“阿耶又搪塞我,”她拧了拧李显的胳膊,又附身,从背后搂住他的脖颈,撒娇道,“阿耶!你就……”
“陛下。”
一个清亮却沉稳的女声传来,安乐眯起眼看过去,神色有些恼怒。李显却松一口气,好像终于有人来救他一般,顺势从女儿怀中脱开。
拿开安乐的手,他回头温和地连劝带哄道:“裹儿,你看,这是上官昭容来议事了。你若真有心朝政呢,就随她去中书省,学学究竟如何处理政务。她是阿耶能为你找到最好的先生了。天下要安稳,皇帝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往后,你要多和昭容请教才是。真要学得不错,皇太女的事,我们到时再议嘛……”
“阿耶你又——”她涨红了脸,似乎很不满。
“陛下,臣有要事禀告。”婉儿清了清嗓子,正了脸色。李显当然不能放过这机会,赶紧顺水推舟,挥手示意安乐回避。年轻的公主咬着牙,挤出一个微笑,冷冷向婉儿看去。
婉儿不动声色,任由她狠狠盯着自己,视若无睹。于是安乐不得不走下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轻笑了一声:“那往后,还请上官昭容多多赐教。”
“不敢。”她低首行礼。抬眼之间目光相对,毫不怯弱,一抹笑挂在唇边。
安乐终于离开了,那幅样子,无声说着后会有期,说着她俩之间没完。凶狠的脸色过于明显,上首的皇帝看得一清二楚,他叹气摇了摇头。
“裹儿心不坏,就是任性了些。”女儿的身影消失以后,李显喃喃自语道。又好像是在向她解释。婉儿附和几句,说数年前宴会上见她,还是个漂亮机灵的孩子。也许是忽然做了公主,在众人的赞美中,在花红柳绿的世界中迷失了。心智不全的孩子,一下子接受不来那么高的权位,以及汹涌而来的谄媚奉承。但无论如何,婉儿相信她本性不会变,好好引导一番,也许还能做一个典范的公主。
李显抬眼望向婉儿:“那朕,可以将她交给你么?”
“交给我?”婉儿有些吃惊,微微蹙眉。
“其实——”这个已经发福的中年男人,眉眼间依稀存留三分年少模样,让婉儿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一幕幕忽然在脑海中飞旋,玩世不恭的英王,斗鸡走狗的太子,以及——
“其实——婉儿,你现在是朕名正言顺的昭容,算是裹儿的庶母。教导我的孩子,也是份内的事。”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兜兜转转,当年那些狂言妄语,一句句都实现了。婉儿,你也还是当年的模样。”
若能尽弃前嫌,朕想问你,我们之间,还有机会更进一步么?
更进一步?婉儿霎时感到一丝异样,凝神细听这问话,背后似乎是那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在试探。她笃定帝后二人感情极深,二十年患难夫妻风雨同舟,韦氏不知多少次救下他。所以李显才那样放心,从不把偷情之事放在心上,甚至他本人就参与了这事的谋划。
想在后宫找女人,年轻美貌的并不少,何必在她这里寻求。李显不是从前的李显,他不再借权力贪图美人,却谋划着如何借美人索求权力。此时问婉儿这样的话,要么是一种拉拢,要么是估量她的忠诚,刺探野心究竟几许。
韦皇后这个女人,待她的方式,总是欣赏夹杂着怀疑。似乎真在复刻武曌与她的关系。这么一想,婉儿也有些恍惚——她的确尽心为帝后二人做事,鞠躬尽瘁,正如她对则天皇帝一般。可李显与韦氏又不是女皇。那种胸中已有沟壑,寥寥数语的心照不宣再难寻觅,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规劝。韦氏总也有自己的主意,她不便多言。常常以下犯上,免不了争执难堪,不如顺势而为,尽力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眼下的难题,是皇帝并不单纯的橄榄枝。婉儿略略沉吟,即附身行礼道:“谢陛下厚恩。只是——既然为臣能尽忠报国,不愿念着为妃的名号。臣还是为臣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