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戈已定。玄武门下往来宫人渐少,日暮西沉,洒下金红的余晖。婉儿掀开车帘,望向斜阳。马儿正往公主的某个府邸行去,车轮轱辘发出与石板碰撞的声响。好像丢了些什么,忘了些什么,什么呢。她心中有些不安。忽而皇后的身影就撞向脑海——此役已毕,没有片刻休息,下一场战斗已吹响了号角。重俊已去,储君之位空悬,“皇太女”之议,就由玩笑之语,变为一个真切的可能。。
不能让安乐做皇太女。不能。不管是为了太平,还是天下苍生。必然又是一场恶战,会比往常的那些更难,难上百倍。她叹了口气,垂下头。怎么就停不下来呢,怎么就——这一生,就是劳碌无休的命吧。
暗沉的云压下来。贺娄步上玄武门的阶梯,想起晨间过来的时候,还能听见外边的喊杀声。如今一片寂然,偶有几声蝉鸣,伴着夜晚闷热的风,残留些许淡淡的腥气。琥珀色的玛瑙串,她一直戴在腕上。此刻取下,冰冰凉凉,反复在手心盘算。玛瑙珠盘得有了温度,手心几分湿滑。城楼跃下的时候,难免要抓扶些什么,不留神就是几道口子,方才又破开了。血水沾上汗水,夹着疼痛。
城楼之下,寂寥无声。夜空中飞来几只萤火虫。想伸手去抓,可惜,抓不住。
那时要是早懂得,该有多好。可惜世上总是痴情人死去,留下负心人追悔莫及。
政变平息以后,重俊的头先被拿到太庙,以此向祖宗昭告,宣布他是不肖子孙。尔后李显辍朝五日,摆出一副痛失良臣的模样,为武三思守哀。那颗头颠沛流离,又来到武三思父子灵柩之前,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每场政变都是胜利者清除异己、培植势力的良机,皇后绝不可能放过。取了重俊的头,在朝臣面前公开枭首示众,这是皇帝大义灭亲。连亲生儿子都严惩不贷,那么叛乱余党更加罪无可赦,必须清除殆尽。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漏下一人。
韦后没有过多为死去的亲家公悲伤,相反,她喜出望外。在李、武、韦三方势力中,无论她怎么费力提拔亲信,奈何根基太浅,韦家只能屈居最末。结盟的时候好得很,但只要武三思不死,她若想掌权,日后必有一战。而这次政变,武家元气大伤,李家也失去了一位继承人。重俊政变,形成了韦家势力崛起的分水岭。残存的武家人,大都乐颠颠跑来巴结她,期望皇后不要因为死了情人,就不管他们死活。
武三思的表亲宗楚客就是其一。当年改元景龙以后,皇后为李显进上尊号“应天神龙皇帝”,他便率领文武百官,请加封韦后为“顺天翊圣皇后”。[R1] 这名号,与则天皇帝当年二圣并尊,所称“天皇天后”何其相似。宗楚客就差摇着尾巴了。于是武家势力收归韦后,韦武联盟倒比从前更紧密些,风头一时无两。[R2]
军权与相权。这是韦后脑海中清晰的两条线,她一手将韦氏族人安排为宰相[R3] ,另一手又伸向刚刚失去李多祚,群龙无首的羽林禁军。
大理寺对政变逆党的审问,也带来了好消息:一是宰相魏元忠之子魏升,那日恰好在外,于街口遇见重俊的士兵。他本就担忧父亲劝谏太多,惹怒了韦后,性命难保。见此机会,也想助一臂之力,便加入了他们。[R4] 魏升于乱军中毙命,元忠被判决流放。[R5] 行至涪陵[R6] 时,他老朽之躯终于支撑不住,死于当地。三朝元老,从此销声匿迹。他满足地离开人世。回想一生,三起三落,大喜大悲。魏元忠,他为之倾尽心血的江山,终于离他远去了。
其二是,有人招供,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与重俊同谋,参与主谋政变。想来可笑,他俩在神龙元年,是举兵能逼退则天皇帝的人。如此草率而不留退路的兵变,居然被安在自己头上。李旦脾气好,那公主知道了,也是要拍桌子骂人的。韦皇后不管,骂归骂,只要收了监,审讯必然用刑。[R7] 到了那时候,招不招,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听闻此信,婉儿倏而站了起来。
“皇后,你食言了。”她说。
不,婉儿,我从不食言。是你的那位长公主,她惹到我了。皇后说得轻轻巧巧,漫不经心——襄邑尉上书请陛下重立太子,言辞恳切。陛下虽然不置可否,你那位长公主倒是很欣赏他,非要推为谏官。可惜人家还不领情,让她碰一鼻子灰。[R8]
“这又如何?她根本没有——”
“但本宫不得不多考虑些。逆子重俊作乱以后,许多大臣心都乱了。明着不敢说,暗地里都觉着,他们才是民心所在,向长公主和相王那边去了。你说,我该怎么办?[R9] ”
他们算是,真的惹到我了。
“婉儿,你可真奇怪。你究竟和谁站在一处,又在保护谁呢?”她凑过去,温和的语调暗藏刀锋,“若我非要你选一个……”
“皇后,您真想听我的答案么?”打断皇后说话,这么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她一字一句,从容而坚定:“那就明明白白告诉您,皇太女的动议,我绝不会支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则天皇帝,皇室宗亲不允许,我也不允许。而那位长公主,我——必定要救的。[R10] ”
韦皇后缓缓闭眼,手指揉捏着额角,似乎有些头痛。许久,轻轻叹息。
“昭容,我以为你与我一样呢。我以为。”
睁开眼,目光凌厉似刀剑。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R11] ’,你知道么,我年轻的时候,读的就是这些句子。”她笑,“可我不信啊,婉儿,我不信。‘若使周姥撰诗’,我以为,我们能一起写诗、谱曲、吟诵华章。这一层一层的规矩,不是你我一直想打破的么?婉儿,你怎么了,现在又不要了?”
“皇后。”婉儿缓缓摇头,“皇后,红妆已逝了。”
我并非反对女性参政,本就是女人,为何要反对自己呢。但是皇后,仔细想想吧,考虑考虑现实——安乐公主做了皇太女,往后继位,她的丈夫做什么呢?皇后么?安乐的子女都是武姓血脉,一旦继位,往后整个国家,就是武家天下,改朝换代了。大臣们能同意么,百姓们能服气么,天下能安定么?你说,可以让她的子女改姓李。但我记着,从前陛下与相王也改姓过武,如今不是又改回来了么。千百年的伦理纲常,父亲姓武,骨子里就是武家人,改不了的。再者父系一脉相承,真要姓李,李家的正统是重福和重俊的孩子,哪里轮得着公主的儿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继续立女儿为皇太女。女人相承天下,是这条路唯一的出口。但女儿继位以后,所有的矛盾仍不能解决,依旧循环往复。这一路上,会有多少臣子阻拦,多少杀戮血腥,皇后想过么?能不能走到下一位皇太女继位那步,不好说。即便走到了,也是天下大乱。
你说安乐继位以后,仍旧可以立侄子,把权力交还李家。没错,但她真的能做到吗?即便她愿意,夫家扶她上位,却没有得到一点好处,一定引来巨大的反噬。若要她找个懦弱的丈夫,嫁入无权势的夫家,是,没错,可以。但无论这个夫家多么羸弱,侄子继位以后,一定会残害他们。你死我活的事,谁能坐视不管?
逃不掉的,冲不破的。以一人之力,挑战千年的传统,是以卵击石。不可能。太平公主父母皆为皇帝,都没做上皇太女。安乐公主这般,皇后,你真能把天下交给她吗?
“本宫若说,非要这样想呢?”韦后面色清冷,不为所动。
“皇后,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不懂是么,你不懂,我懂。”她咬字很清晰,铿锵有力,“经历了那几年李武之争,九死一生,自己也险些命丧黄泉,留下一道墨痕。这样的事,真要再让后人重演一遍么?”
皇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前支持另立皇太女,不过是要借助武家的力量上位而已。如今武家受挫,势力尽归你手,你会让安乐再嫁一个武家人,然后,再为自己牟利。从头至尾,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个所谓“天下第一”的梦想罢了。对,我恨那些三从四德,恨那些伦理纲常。但教条对女子来说,既是束缚也是保护。它告诉女人我们究竟是谁,社会的期望究竟如何。三五个人冲破牢笼,已经够多了。如果破又不能立,一代女性,将无家可归。这将是混乱的根源。
“昭容,你说什么?你好好反省反省。你想清楚了吗?”韦后皮笑肉不笑,“你等着。”
“好,我等着。”她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