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三年正月晦日,皇帝游幸昆明池。早春时节,树梢嫩绿新芽微萌,连翘、迎春依次绽开,清冷的香气晕染着,不醉人、人自醉。帐殿前结彩楼,李显诗情大发,命上官昭容定题,众臣嘱和,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曲。
片刻后,百余诗稿呈上。婉儿手捧一叠,步步登上彩书楼,群臣聚集其下,纷纷引颈仰望。孰优孰劣,谁诗能歌,谁得金帛,即便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此刻也只有忐忑不安地等待。
一张雪白的纸片落下,众人围上去瞧,互相瞧一眼,又看向同一人。诗主面色一黯,灰溜溜捡了去,揣在怀里。
又落下三两张。须臾间,掷稿渐块,纸落如飞,飘扬似雪。那是一场亘古未有的诗雨。有性情的文人,不再争抢着围过去,不再介怀又是谁的诗被扔下。他们仰头望向彩楼上的女子——披帛随风扬起,靥边胭脂泛红,眉间花钿映着金光,她是神话中才有的飞天。
神明啊。世间真有这般清雅秀美,又潇洒飘逸的神明么?
手中留有最后两张,蹙眉、踌躇、沉吟。宋之问、沈佺期,时人并称为“沈宋”,均是为盛唐五律、七律奠基的人物。彩楼之上,上官昭容迎风而立,傲视群才,他们的命运,就捏在这个非凡女子手中。此番情景,与斜阳下,披甲于马背驰骋,留一道瘦长身影的平阳公主,与大殿中,独倚于龙座问政,谈笑间指点江山的则天皇帝,与千千万万大唐风华绝代的女子,与她们的喜怒哀乐融进一处。一幅绚烂的画卷。
称量天下文士,一梦成真。
最后一张诗稿飘然而下,最前边那人眼疾手快捡了纸,读了两句,幽幽抬头看向沈佺期。
“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豪举。”[R1]
婉儿一言,盖棺论定。这才是大唐的气魄。世上最雄伟的国家,不需要唯唯诺诺、扭扭捏捏。后世人评沈诗为“累句中累句”,宋诗为“佳句中佳句”,婉儿之判,天下公认为行家语。婉儿其人,文坛领袖,更无异议。
彩楼之上,望着其下众臣拱手祝贺宋之问,互相吹捧诗文,她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那个站在高处,孤独的人。
一片纷攘中,崔湜仰着头看她,还是那抹笑容。婉儿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则天皇帝也许是,她不是。绝不是。
她回以微笑。
是年二月,李显临幸太平公主南庄[R2] 。乐游原亭台楼阁建起,登高可见观音寺。
游玩之外,这次临幸更多赋予一种政治意义,即李显有意压制皇后一党权力,企图玩弄平衡的权术。这是婉儿乐于见到的。
除去作诗写文,太平便带贵族在南郊围猎。马背上伏着猞猁,四边游走着猎犬与豹,胳膊上架着鹞和鹘,围住鹿、獐、兔,一日满载而归。要说她这些年在南郊光顾着玩儿,却还真没白白度过,猎兽技巧越发纯熟了。一箭射中围猎圈中雄鹿的双眼,那只鹿挣扎一声,倒在地上。[R3] 旁人无不称奇,公主只笑笑,说不必胡乱吹嘘。
旁人炙肉分食,割腥啖膻,一派热闹的气氛。婉儿悄悄拉住她,一眨眼,她点头心知肚明。
彼时突厥两部落不和,其中一位首领[R4] 被打的落花流水。安西都护郭元振便给他出主意,让他带手下去长安,给皇帝做卫兵,寻求大唐的庇护。走到一半,又有人给首领出馊主意,要他贿赂宰相宗楚客,令大唐安西军出面帮他报仇雪恨。宗楚客受贿以后,不管将士死活,也不管唐军跋涉过去有多少胜算,直接下令西征。于是乎唐军大败,首领也成了对方的俘虏,可谓颜面尽失。
郭元振将此事上报皇帝,李显呵呵一笑,没有管他。
“这人已弄得人神共愤了。不如,弹劾宗楚客。”婉儿说,“一直等下去不是办法。皇帝既然答应来山庄,说明我们有些抵抗的资本,就从宗楚客下手。”[R5]
太平微微一笑:“此事要经你手的。怎么,现在不怕那皇后了?”
“相较于皇后,臣向来更怕公主。”她拱手道。
二人又闲谈了些,太平问到郑氏的景况,听说她卧病在床数日了。婉儿宽慰道无事,不过偶有小恙。今日出门去,还看见母亲对她笑呢,大约是好的。时日将晚,她们各自回府中去。次日按照议定计划,婉儿拟写公文,鼓励监察御史弹劾宗楚客。不料李显偏生怪得很,收到弹劾,不查案件,也不打压告状者。处理的方式,竟然是让他俩握手言和,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番操作着实惊呆了众人,和事天子真真名不虚传——既不想得罪皇后,又不想打击妹妹,夹在中间装个糊涂蛋。婉儿也有些心凉,不论向着谁,再怎么说,皇帝也该有个态度。这样的做法两头不落好,实在不怎么高明。也许这人,是真的扶不起了。
不久婉儿收到了对方的报复,崔湜被指控滥选官员,即刻下狱,判以死罪。[R6]
还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睚眦必报啊。那不如将他做一个弃子,原本朝堂就是相互利用的……婉儿思量许久,心中还是放不下。无论是为了太平,或仅因为崔湜跟了她几年,并不算讨厌。她也不晓得。韦后是始作俑者,不容易左右,她只有放低姿态去求安乐。听着年轻的公主肆意谩骂则天皇帝,称其为毒妇,她默然。安乐又说着太平如何如何,根本不配做大唐公主,耻于与太平为伍。她亦没有作声。
最后,安乐终于满足了,她笑起来:“崔湜是个漂亮的男人,我喜欢。我可以帮你。”
崔湜免死,被贬江州司马。临走之前,去见了她一面,辞别。[R7]
他说:“年轻时气盛,说的都是‘大丈夫当先居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这种话。如今在朝廷,方知身不由己。昭容执掌修文选拔人才,我举荐的官吏中,也有您的份。现在我要走了,您就——”
婉儿沉吟良久,咬牙道:“我答应,往后只要有机会,一定召你回来。既然为我做事,放心,不会任着你吃哑巴亏。”
崔湜笑道:“也不一定。在这儿总碰见张说,他这人我不喜欢,沽名钓誉的,心里不知什么鬼主意。早晚见着心烦。”
他经常赞美昭容,说您评诗第一,说您文风娟秀。他啊……
崔湜摇摇头,无奈叹着,又仰头微笑:“那时在藏书楼,问您若非选一个,是做官还是作诗。我想了两年,鄙人不才,还是作诗吧。”
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他双手呈给婉儿:“那时我写的诗,很久了,一直没敢送给您。如今一去,不知何时相见,还是……给您瞧瞧吧。”
不分君恩断,新妆视镜中。容华尚春日,娇爱已秋风。
枕席临窗晓,帏屏向月空。年年后庭树,荣落在深宫。[R8]
世间所有我得不到的东西,都会变成诗。他说。说着又笑了,笑的很好看。
“昭容,我要离开了。藏书楼也呆了那么久,离开之前,可以抱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