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仅仅三四日后[R1] ,她收到了延州豆卢家来信:小女儿万泉县主亡于馆舍,说是急病暴毙。她不太信,毕竟外婆杨夫人活了九十多岁,母亲也到了八十二岁上才仙逝,家族中就没几个短命病死的女人[R2] 。
仔细一想,女儿的丈夫任延、丹二州[R3] 刺史,都是京畿地区,距离不过数百里。快马加鞭,一日就能往来的地方,手里还握着地方的军队。她若要与太子作对,这是最有力的外援。这小子大概是先下手了。他从小没了妈,是豆卢贵妃养大的,关系亲近的很。用这个筹码,让豆卢家转而支持自己,不是全无可能。
也许女儿的死,就是这家人献给他的投诚礼物。是在说,他们要站在太子这边了。[R4]
这种想法惊得她汗毛倒竖,一遍遍安慰自己,也许不是这样,大概是想多了。但在这个关键点上,女儿的离奇死亡,不得不让她心惊。如今她什么也没有了,朝中没有亲信,禁军没有将领,儿子崇简远离她,唯一有些势力的女儿,也香消玉殒。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回到公主府,只能看见两鬓斑白的武攸暨,自顾自低着头发呆。
“我听说……县主不是病亡。就像曾经章怀太子贤的属下[R5] 一样,太子被废以后,天后没有追究他,放这人回家了。刚到家门口,父亲一刀刺入咽喉,伯父一刀插入腹中,他流着血倒在地上,最后堂哥一刀斩下他的头颅,把脑袋和尸身扔在大街,任野狗啃食。这叫划清界限,大义灭亲。”
传言蠕虫似的钻进她的耳朵,太平全身战栗着,恶心地快要呕出来。
“葬了吧……”她强撑着身子,双眼一黑,险些倒在地上,“你们不是要早日下葬么?那就下葬啊——”干呕着,喉咙有一丝腥甜。
二十四日,洪渎原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她已没了表情,麻木地跟随在礼部送葬队伍后边。那些守在昭容院中的门生,默默跟在队伍后边。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敌意。是啊,她又食言了,答应好的事,又食言了。她辜负了众人的期望,亲手将爱人草草埋葬。
好像灵魂崩解了一般,仰头看着那些云,也纷纷支离破碎。[R6] 她倒下了,身心俱疲。
九月,下了一场大雨,狂风怒吼,电闪雷鸣。天空的呜咽很喑哑,总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小女儿去世以后,灵柩送来长安。儿女们都赶过来吊祭,公主府乌乌泱泱的人,让她觉得厌烦。心已经痛到麻木了,脑袋也浑浑噩噩。
扶柩回京的豆卢家,带着数十奴仆。她瞧着面相忠厚老实的,随意拉了一个人,问他:“你告诉我,县主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晌,回道:“……病死的。”
太平低头,眼睛也垂下来:“她死前,没有求饶吧?”
那人愣在当场,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好。”
是我的女儿。
天边翻滚着乌云,闪电劈开黑色的幕,她一步一步,登上城楼。城楼的砖石淋着雨,有些湿滑,她走得很慢。倚着城垛,望向洪渎原的方向,一片浓重的暗影。
婉儿走了,身边留下的人,不是要算计她,就是想利用她。看着笑意挂在脸上,背后却不知想着怎样捅刀子。臣子为求官来巴结,侄子暗暗陷害她,儿子也不搭理自己。丈夫藏在家中,刚靠她躲过了对武氏的清算,现在更是大气不敢出。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用表面的关心掩饰着,其实比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谁也无法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与绝望。
环顾四周,寻寻觅觅,再不见那人的真诚的笑颜。[R7]
她害死了婉儿,随后是小女儿。因为这个身份和血统,以后还要害多少人,她自己也不晓得。雨滴打在脸庞,睫毛沾湿迷住了眼,垂下的发丝冰冷地贴在脸上,水顺着流下来,从下巴滚落。一道光照出了她微红的眼,伴着惊破天空的雷。雨更大了,泪水掩藏其中,她可以骗自己,我没有哭。
一阵窒息锁紧了胸腔。她低头,向城楼下看去——水洼泛着光,尽管很高,似乎还能映见自己那张脸。她厌恶那张脸,和那张脸背后的一切。石板有些滑,她踩着凹陷处,企图站上城垛。
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
她终于踏了上去,寒风猎猎吹着,水汽带走了体温。闭上眼,听着呼啸的狂风,此刻便是御风而行的凤凰。
“阿娘!”
她回头。她本不想回头的,却下意识看过去。雨中的女人撑着一把伞,黑色的身影向自己接近。步伐的快慢节奏,有些像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女儿是一个人来的,冷冷清清。
“阿娘,落雨了,你淋湿了。”大女儿把伞撑在她头顶,一手扶着她,从城垛上下来。没有质问她在做什么,没有焦急,也没有劝慰。只有这么淡淡一句“落雨了”。
是啊,落雨了。她说。
女儿没有多说什么,紧紧拐着母亲的胳膊,陪她在那里站着。伞偏向了那边,女儿一半已经湿透,衣服紧紧黏在身上。她一手把伞推了回来,眼仍然望着远方的洪渎原,黑色的剪影。
“阿娘,上官昭容有句话,叫我带与你。她说,让你走好自己的路,不要挂念。她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陪你。[R8] ”
阿娘,其实她很爱你的。最不希望的,就是这么快再见。
撑着伞,这次流下的泪,没有借口搪塞,真真切切。
“阿娘,仔细想想,其实你不脆弱的。看上去被人逼到绝境,不过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你没法有好好站起来罢了。父母皆为皇帝,天下独一的长公主,怎会忍气吞声,甘愿遭人欺负呢。这是心魔,只要愿意求生,没人能打得倒你。婉儿姨母不行,则天皇帝也不行,没有人能打倒大唐太平公主。更不要说那位三郎表兄了。”
站在这里,只顾自怨自艾的太平,根本不是你啊。
女儿对她微微笑了笑,挽着的胳膊更紧了。脑袋侧过去,轻轻倚在肩上,柔软的发丝蹭了蹭。她们依偎在一处,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伞都不显得小了。她理了理女儿的发丝,孩子终究还是大了。那么自己,大概也老了吧。
“阿娘,回去吧。热汤沐浴,再喝碗姜茶,生活总要过下去的。临睡之前,还能顺便想想,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才好。”
恨你的人不少,但爱你的人也很多啊。女儿眨着眼睛对她笑,挽住的手终于松下来,用衣袖为她擦了擦眼角,顺便拂去鬓边残留的雨水。
“越活越大,越像小孩子了。”轰鸣的雷在附近炸开,女儿侧身躲进她怀里,一手拿着的伞有些摇晃,“可不能像现在这样,阿娘,你还要保护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