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安(3)(1 / 2)

李旦是个极为矛盾的人。他一面坚定不改立太子的决心,另一面,又利用妹妹狠狠打击儿子。一面见着事态愈发不可收拾,疲惫不已,萌生退隐之心,一面又放不下掌握的权力,放不下自己的欲望。他找来术士[R1] 论道,仿佛看脱凡尘,就要羽化成仙,又始终不放不下权力,亲自郊祀、躬耕、改元、大赦,显示自己的权威和正统。

任用公主一党,暂解朝政燃眉之急,国纲渐稳。然而,有眼力的大臣都看得出,这个国家终归是太子的。萧至忠为人正直,素有雅望,被太平举荐为刑部尚书。他的妹夫见他就叹气,劝道:“萧公大才,放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何愁不能飞黄腾达?干嘛非要攀附公主,做这种钻营求官的事,为人不齿啊!“

萧至忠不答话,当作没听见一般。妹夫回去后就长叹:“萧家九代公卿望族,一朝灭族,可悲啊!”

宋璟还在朝廷的时候,也这般劝过他。那日他刚从公主府出门,碰见宋相,看他执鞭拦住去路,幽幽道:“这可不是我对萧君的期望啊。”他只笑笑:“宋公说的极是。”随后纵马扬鞭,扬长而去。[R2]

“你们这些跟随我的人,大约不久会死的。”公主这样对他说。

他对公主下拜,久而未言。至忠者怎能不忠,现在退缩,那人就不是萧至忠。

那年,武攸暨病逝。太平呆在家中,安分地为夫君守丧。不论感情深浅,这个男人陪了她二十余年。他死了,过往也一点点死了。太平为他感到庆幸,庆幸他死在自己前边。否则成为刀下之鬼,不免被曝尸数日,也许连个像样的墓地都没有。

孩子们一个个回来,为父亲吊唁奔丧。大女儿来看她,是意料之中的,虽然她并不是武攸暨的骨肉。出乎意料的是,薛崇简也来了——他衣冠锦绣,没有丝毫悲伤的模样,冷着脸走进来。没有吊祭的模样,也不下拜。

“崇简,他是继父,有养育之恩,便也是你的父亲!”

崇简站在那里,不做声。不经意间,孩子已长成俊秀的青年。他身材高大,玉树临风,蹀躞带配着美玉长剑,颇有贵族公子的气质。若是婉儿在的话,看见这场景,也许会想起十六岁的太平,身着武将的衣服,像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崇简,我是你母亲!”

“我把你当母亲,你把我当什么?上位的阶梯?”崇简扭头看她,话说着,忽然就爆发了,“哪有你这么做母亲的?你这算哪门子母亲!”

你关心过我么?你好好想想,从小到大,你问过我的寒暖么?非要我娶武三思的女儿,就为了自己在朝廷站稳。踩着儿女的身体,一步步往上爬,你与你母亲有什么分别!你们都一样,都一样,除了权力你们的人生还有什么?你们眼里还有什么?权力是什么,对你来说就这么香么。什么狗屁王公贵族,我只看见一群狗,在争抢那块缀着腐肉的骨头!

再不及时收手,退步抽身,你死了,我可不想为你陪葬。

“崇简,别说了。”大女儿走过去,拉住弟弟的胳膊。

“阿姊,你不恨她么?阿姊?”他反问姐姐,“对我们敲骨吸髓,她又给了你什么?”

“崇简——”太平开口。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话。一忍再忍,早已忍无可忍,现在把话给娘说开。今日过来劝你,作为儿子,我已仁至义尽。这些话你听与不听,我们都恩断义绝。”崇简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她的声音严厉而不容置疑。崇简不想听她的,腿要继续离开,却又被钉住似的挪不动步子。

“拿我的马鞭来。”

“公主不可啊,”一旁的棋语连忙上前,阻拦道,“孩子已经大了,再这般管教,怕是——”

“是我的孩子,就该我管教!”太平皱眉喝到,“马鞭拿来!”

下人颤颤巍巍递上长鞭,一声划过空气,哗啦响得令人胆寒。崇简不动了,他狠狠盯着母亲,愤懑与不服交织,眼里的火快要炸开。

一鞭下去,上衣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二鞭下去,鲜血渗出来。

第三鞭尤其重,崇简身子颤抖了一下,死死咬住唇,不叫出声来。

“公主别打了,把孩子打坏了。”棋语拽住她的胳膊,“二郎自幼是我教的,公主要罚,就罚老奴吧。”

太平把胳膊抽出来,双眼还是盯着崇简。

“崇简,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懂。我不想的。我曾经不要权力的,我曾经什么也不要,就要好好活着。那时的我,比现在的你更想逃离这个漩涡,甚至放弃了一生中最宝贵、最不能失去的东西。结果呢?身居皇家,唯有越爬越高,迎风搏击,才能保护你自己和所爱的人。我没得选。崇简,你最像我,长得也最像。我恨我自己,所以我也恨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我要你记住。”

我要你记住!

第四鞭的声音响彻厅堂,崇简没受住这一击,跌倒在地。腿上的伤口汩汩流血,浸染了衣袍。

“公主别打了!”棋语抱住她的胳膊。

“你别拦我。”

脑海里的声音像一个漩涡,将她卷进去,无法挣脱:你不是说,你道号太平,就是要太太平平、安安生生过日子吗?笑话!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不可能,生于皇家,长于宫廷,这条路只能我们自己闯。别说过什么安生日子了。

她推开棋语。老婢年纪大,腿脚也老,一个站不稳,倒在地上。棋语挣扎着想要站起,忽然听见剑出鞘清泠的一声。仰头一看,崇简已经爬起来,剑尖正指着母亲。

“你杀了我吧。”公主凄凉地看着他。

杀了我吧。

崇简望着母亲,持剑的手微微发抖。看着看着,眼眶也红了。剑跌落在地面,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了,在地面留下一串血迹。

众人沉默了。葬典更加沉闷而诡异,人人不会说话了似的。太平扶起棋语,为她掸去身上的灰尘,轻声说道:

“棋语,你跟他走吧。我知道,你我都是老骨头了,念旧。你跟我这么多年,舍不得离开,可如今我已经身陷漩涡,身不由己。我与他今日决裂,大家都看见了。他姓薛,不姓武,以后我落败,他也许还能活着。你跟着他,倒安稳些。”

他太年轻,太急躁,也就听得进你说话。多劝劝他,别叫他做傻事。叫他小心李隆基,他现在对崇简的好,也许只是在麻痹我们罢了。叫他行事低调些,不要去争名逐利,到这修罗场、阎王殿乱舞。

有机会,再替我向他道个歉。有空闲,跟他说说我的故事,说说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烂人,说说我曾经也那样美好过。让他恨我的时候,也警醒,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不要活成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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