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试图问一个不存在的人。
她出生在1995年, 那一年萨达姆还权势在握。伊朗的字典里终于有了“离婚”两个字。大陆人口还没到达13亿。世贸组织刚刚成立。东方明珠塔正准备建成。而她诞生在1995年的愚人节。父亲不详,母亲成谜。
她从未读过幼儿园,小学成绩平平,初中成绩倒数,高中干脆肄业。
她是李维多。
曹品反馈回来的信息里, 包括她从小到大所有还存档的试卷。她化学知识基本为零, 语文素养他勉强给她打9分,满分100。她似乎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六条直线就能在二维平面上组合成一个四面体,也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 数学里总有个奇葩商人要把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
在她小学二年级一道鸡兔同笼题里,她花了近两千字的篇幅,详细论述了鸡兔同笼是非常不科学的, 首先, 鸡是白天活动,而兔是昼伏夜出,两者作息完全相反。其次, 鸡和兔的肠道都可以寄生球虫病, 容易使疽疫病原体互相传播。
陈利亚:“……”
很明显,她的小学数学老师并没有做好任何引导。
她迫切地需要他给她把鸡兔同笼这道题重新讲一遍。
而此后,她在炸鸡店当过店员, 在音像店当过打碟,在酒吧做过DJ, 在琴行当过翻琴谱的琴童。她似乎很喜欢这种生活, 并且乐在其中。
直到她遇见许尽忱。
遇见许尽忱是她此生的巅峰, 她从此有了稳定的收入。而从她那个每十秒钟就忍不住炫耀她一次的前上司的言辞里,当时有一排琴童等着他挑选,可他一眼就看中了她。从此每天午后她来陪他练习两个小时钢琴,为他煮咖啡,陪他写作业,看他做鸡兔同笼的算术题。她连倒茶的姿势,都是他最喜欢的姿势。
她就像,天生为他而生。
……天生么?
细长的香烟像细长的手指。陈利亚慢慢把它碾碎在桌上,烟丝散开来,一根一根像女人私.处的毛发。幼小的,坚硬的绒毛。幼小的、盲目的坚贞。
“你的养母,是中国最早做证券的第二批人,原本前途无限,23岁时却忽然放弃一切,嫁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员,没隔几年,又忽然在同一年离婚、丧子、残疾。她很快收养了你,自己却因双腿残废,长住疗养院。”
她口脂的颜色沾在烟嘴,又从烟嘴沾在他指尖。粘腻膏体,凝脂一样细滑。
“那一年,你发生了什么?”
——
那一年,她发生了什么?
李维多弯了弯唇,从他手中抢救下那根已经被他蹂躏到不行的香烟,重新把烟丝卷起:
“我认识的考古学家可不是你这样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隐形身份,联邦调查员?碟中谍?神盾局特工?”
“……李可可,你不能每天抽这么多烟。”
“你如果不喜欢闻烟味,可以出去。”
“这是我家,你却叫我出去?”
“你也可以叫我出去。”
她重新点上烟:
“或者,别雇我。”
他不该管这件事。她抽不抽烟和他有什么关系?就是她最后得肺炎死了,也不是他出殡葬礼。
陈利亚抬起头:
“你平时对许尽忱也这么说话?”
“不,我不这么对他。”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姓许?”
“……”
当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时,她可爱又可怜,现在她觉得他危险了,就过河拆桥了?
他目光渐冷。这次动作直接得多,把她的烟折成两半扔进垃圾桶:
“一天只能一根,李可可,衣帽间柜子靠窗第三排下面第三个抽屉里有电子烟和尼古丁贴片。”
但显然,那些东西,她看都没看。
烫伤膏也没有用,化妆品也没有动。在他的藏书馆,她撞进他怀里的那刻,他就知道她根本没穿他为她准备的裙子——他的世界里,没有质量这么差的织物。
陈利亚敛下目光。
“还有,转移话题是没有用的,李可可。但凡我想知道的东西,我总会知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包香烟是她最贵的了。两次被人抢走,连佛都会发火。
烟丝熏过她的眼,她面色冷然,没有情绪——人有所求,或有负疚,才会卑微,可她为什么要顾及他?这个世界上只有许尽忱能让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退让。可陈利亚?她巴不得立刻被他辞退。
木桌、鲜花和烛台隔绝了他们。她微微俯下身,丝绒红色的唇凑到他耳边。
“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管这么宽,不累吗?感情观像个孤儿,很缺爱吧?不如让我来问你,那一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失去了卖.淫的能力?”
她还记得他说的那句,“婚姻就是卖.淫”。
婚姻可不就是卖.淫?妓.女是绮艳鎏金地卖.淫,妻子是蓬头垢面地卖.淫。前者男人钱付得心甘情愿,后者男人盼着梅开二度中年丧妻。
李维多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嗓音天生被烟浸过,突然而来的反叛和迤逦,像黑夜里迸发的火星,一路烧进他的大脑。
一种隐晦地目眩神迷。
“领导,挖人的隐私,好玩吗?”
“……”
她离他太近了。
他几乎闻见她领口潮湿的皮肤的气味。她像一块温热的糖,在他鼻尖下融化,香气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檀香、芸香和印度奇南香。陌生的是烟草,竹子,和紫阳花。
山间桂花从她衣领上凋零而下。
可她为什么每天都能收到这么多俗套的求爱礼物?他认识她才两三天,不是有人给她送吻,就是有人给她送卧室钥匙,这还没几个小时,又有人给她送花了?
他莫名觉得那丝陌生香味碍眼至极,像打破了他固有的领地。陈利亚抬起头,在她就要离开他时,握住她的手腕。
“李可可,如果我是你,就会把今天收到的花扔进垃圾桶。”
他盯着她模糊的面容,轻声说:
“你不知道,没完全开放的洋绣球,从根尖到枝条,全株都有毒么?”
紫阳花有毒?
可这种花不是到处可见?李维多抬起头:
“陈利亚,你怎么知道我收到了——”
她话音未落,门被急匆匆地敲了两下,曹品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
“不好了,少爷,您在NYC那家汤普森……”
曹品:“……”
他微微张开嘴,一时震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是,他是不是打断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生人勿近的、拉斯维加斯最可爱的妓.女都无法触摸到的小少爷,正亲自抓着一个女人的手,呼吸交缠,还差点鼻尖相抵?
曹品立刻觉得自己要说的东西都不是那么重要了——这四舍五入就是白头偕老一生一世的节奏啊!不行,他立刻要去准备全市所有幼儿园和幼师的资料,为小小少爷挑幼儿园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
陈利亚松开李维多的手腕,顺手把她被他弄乱的衬衫袖口抚平。
李维多:“……”
OK,她现在知道曹品说“我们家少爷有点强迫症”的“有点”,到底是指什么程度了。
她收回手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谦卑和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