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街边路灯在夜里无根浮动。车驶下高架, 身边陈利亚从上车开始,就一直闭目靠在椅背。
除了偶尔在她走错路时像高德地图一样出声提醒,他一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像睡着了。
可这沉默也太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李维多终于觉得有点不对:
“领导, 你不舒服吗?”
“嗯。”
“要去医院吗?”
“不用。”
也是, 这位大佬自己就有医学学位。
李维多于是闭嘴不再说话。她已经开了很久,可还在郊区。路上他们经过了几个商业区和写字楼,哪怕距离上海中心这样远, 也依然有凌晨的灯光透出来。
不知道那些加班到凌晨的人,是在为什么而奋斗。是别人的梦想,还是自己的梦想。家里父母在等他回家吗, 妻子会担心吗, 小狗会想念吗。
李维多瞥了眼身边男人沉静的侧颜,放慢了车速,不想颠簸到他。
隔了一会儿, 陈利亚微微睁开眼:
“李可可, 你就不问我,哪里不舒服吗?”
“……”
他不是自己说挺好的不用去医院么?
“那领导,你哪里不舒服?”
“眼睛。”
陈利亚轻声说:
“我从上车之前开始, 眼睛就开始疼了。”
上车之前?
那不是她亲他的时候?
李维多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有多疼?”
“很疼。”
男人又闭上眼:
“就像小美人鱼走上岸的时候,每一步踩在刀尖上那样疼。”
“……”
李维多停过一个红绿灯, 看着半夜空旷街道, 预估了一下他们现在的方位:
“领导, 我还是送您去医院吧,曹品说您的眼睛正在恢复中,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不会出岔子,我比那些庸医更了解我的眼睛。”
陈利亚长长的睫毛垂在光影里:
“李可可,你不相信我吗?”
李维多:“……”
说她不问的是她,等她问了,说她不相信他的也是他,男人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这到底要闹哪样?
她索性不再问。
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陈利亚嘴角微微抿紧。
车后座上,玩具熊破破烂烂躺在座椅,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塑料琉璃眼睛蒙着灰尘。
又过了十几分钟,车子正经过一条漆黑小路。两旁连路灯都漆黑,几盏还坏了,低压电流下微弱闪烁。
陈利亚忽然说:
“在这里停一下。”
李维多以为出了什么事,依言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了领导?”
“下车。”
“为什么?”
“陪我散会步。”
“……”
凌晨一点,在离家百里地陌生大马路上散步?
他不是小美人鱼一样刀子扎眼睛吗?都扎眼睛了还不休息?这位领导这么虐待他的下属,人社局知道吗?工商局知道吗?法院知道吗?
李维多心里默念了两遍“还有十三天,还有十三天”,低头换回高跟鞋,从一侧下车,恭恭敬敬给自家领导打开车门。
夜里有飞蛾绕着灯飞,李维多跟在陈利亚身后。两人没走多久,前面的路就断了,一段废弃铁轨掩在在人高的芦苇丛里,旁边坠着一盏玻璃灯。
陈利亚在铁轨前,停住脚步:
“李可可,你听过,火车困境吗?”
……
“小刘,你听过,火车困境吗?”
自从通过编制考试成为警察以后,半夜加班就成了常态。朴浦泽偶尔回想过去,也有点想点烟的冲动。
如果当年,没有选择和父亲一样成为警察,现在孩子应该已经有两个了吧。
基层警察工作繁忙,事情又杂又多,有时是没时间解决,有时则根本解决不了。就比如昨天有对家长揪着一个男孩来他们局,因为男孩和他们未成年的女儿做.爱,刑罚上等同强.奸,一旦判刑,一生都毁于一旦。
男孩刚过十八岁,成绩很好,女孩十七岁,是初恋。
女方家长拒绝庭外和解,情绪激烈。女孩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他走过去,她抬起头,眼泪掉下来,求他不要把自己男朋友送入监狱。
这种案子,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判刑,这到底是给正义献花,还是给爱判刑?
可如果不判刑,后面又会有多少罪恶,假以爱之名?
可更让人神烦的还是何双平的案子。两个半月前,何双平刚死的时候,陈利亚曾和他说“这不是一次谋杀,而是一场屠杀,死一两个人,死五六个人,称不上这个词。”
然后这个男人抬起头,问他:
“朴浦泽,你知道,火车困境么?”
……都是什么鬼问题。
朴浦泽合上卷宗,叼着烟,去局里警察自己凑钱买的 mini 冰箱里拎出两罐AD 钙奶,转头给身边小刘递了一瓶:
“喂,问你呢,你说什么是火车困境?”
“火车困境就是电车困境吧。两条交错的火车轨道,火车原本要驶向的轨道上,被一个疯子绑了五个孩子,而另一条轨道上只绑了一个。现在,你如果是扳道工,这个时候,是会选择什么也不做,让火车压死五个孩子,还是会选择变换轨道,用一个孩子的命,换五个孩子的命?”
小刘嫌弃地接过奶:
“傻逼问题。”
“那你会怎么抉择?”
“那要看我的身份。”
小刘拆开吸管:
“如果是一个警察,你唯一能做的,难道不是跳下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这列火车吗?大人就算了,撞死小孩也太残忍了吧。”
“那如果你是一个普通民众呢?”
“那我选择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对,什么也不做。如果让火车按照既定的轨道开,那么法律上,那五个人就算死于交通事故,但如果是我变换了轨道,让车火车开向另一个孩子,法律上,这就是我蓄意谋杀。”
小刘叼着奶瓶,笑了:
“不做选择,就没有责任,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抉择吗?”
……
“听过。”
小路尽头渺无人烟,李维多站在他两米远的地方:
“火车困境,怎么了吗?”
陈利亚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你。”
“……哦。”
“我梦到了你,李可可。”
他重复了一遍,又想起那个血腥旖旎的梦。她在梦里冷若冰霜,不让他亲吻,不让他靠近。他去抚摸她的长发,她就把长发减掉,他去握她的手,她就把手指砍断。
“你在梦里说,你不是凶手,然后反问我,是不是凶手。”
陈利亚双手插袋,侧过头:
“所以我想问你,李可可,你有没有奇怪过,我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上心这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