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很美这句话, 不应当是告白。
如果是真的痴迷,怎么会有心情看月亮。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李维多终于睡着。月亮出来,云朵散去,山尖露出一点浅淡的痕迹。
可还是太亮了。
之前窗户忘了关紧, 在木质窗台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雨水痕迹。陈利亚把隔帘拉上。床上脏兮兮的, 房间一片凌乱,气味很重,被单书籍胡乱落在地上。他食指折起一点袖子, 换了床单和被套,又在室内燃了两颗熏香,这才轻轻把李维多放上去。
然后他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 等她醒来。
织帘在她脸上留下一层影, 栅格的雕花,晃动的灯火,这些都变成了她。一草一木是她, 一花一叶也是她。月亮移动, 她也移动,她长发蜿蜒,时间也就蜿蜒变迁。风和她一起颠倒流转, 历史和她一起尘埃落定。
朝朝暮暮的幻境。
他等了不知道多久,云朵散开重聚, 风声又过一程。
手里的茶水渐渐凉了, 山间才终于露出一点白。她微微动了动, 似在噩梦里挣扎。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眉眼又散开,继续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夕阳落在她眼皮上,沉沉仿佛有重量。李维多睫毛翕动一下,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蜜糖般的阳光流淌下来,浓稠得仿佛要滴落进她眼里。
满室都是桂花香。
她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从陈利亚身边经过,像他不存在,又像看见了什么绚丽奇景,慢慢走到窗户前,好一会儿才怔怔地说:
“桂花怎么又开了?”
山里什么都开得早,现在已近十二月,满山秋桂已就凋谢。
可如今漫山遍野金色花朵,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落花,旷野的雾气顺着山谷流泻,满室都是馥郁香气。
“我让人换了品种,以前是一季桂,只在秋天开,但四季桂每个季节都会开,现在十一月,正是花期。”
“昨天还不是这样。”
李维多转过身,看着坐在夕阳晦暗处的男人:
“你一个晚上就换了?”
“嗯。”
陈利亚抬起头,对上她灰蓝琥珀的眼:
“你会喜欢吗?”
“不大喜欢。”
她拂去窗台上的落花,白皙脚趾踩过去,走到他面前,蹲下,凝视着他黑色如潭的眼睛,忽而笑了:
“毕竟,我最讨厌桂花了。”
“……”
陈利亚睫毛颤了颤,像水蜘蛛细长肢足踏上湖面,潋起微不可见的波纹:
“那我明天让人换成其它花,你喜欢什么花?”
“不需要,这样就很好。”
李维多隔着茶杯,捧住他冰凉修长的手指,很温柔地放在唇边吻了一下,黑色长发垂落在地上:
“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事。我是不喜欢桂花,但我却不能让全世界的桂花都被砍掉,就像我不喜欢一些人,可我也无法让他消失在我面前。”
“是么?”
陈利亚手贴在她脸上,摩挲着她的脸颊,居然微微笑了:
“那你想让谁消失在你面前呢?”
“世界上讨厌的人这么多,今天怨恨的人和明天怨恨的人都不一样,谁知道呢。”
李维多侧脸贴在他掌心里,闭上眼,轻蹭的动作带着事后清晨的一点依恋缱绻。又好像没有哪里出了错。
半晌,她从他手里抽.出茶杯,站起来:
“你的茶凉了,我去给你重新煮一杯……晚饭也我来吧,你想吃什么菜?鸭子精好吗?我可以去茶室给你买一只上来。”
陈利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李可可。”
李维多在门边停住脚步,回过头:
“怎么了?”
“买鸭子需要钱,我的戒指里安装了芯片,纳入指纹后,可以直接刷卡。”
他逆着窗外夕阳,看不清眼底神情,手指摸过冰凉戒指的边缘,李维多只听到他慢慢说:
“李可可,你要戴我的戒指吗?”
“……算了吧。”
李维多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纤细的手指,没有犹豫,没有抱歉,连停顿都没有,只是莞尔笑了:
“有些手指适合戴珠宝,有些手指要戴塑胶手套,我要戴着戒指了,陈利亚,还怎么给你拖地煮饭呢?”
……
门关上了。她去给她煮饭了。
多么温馨的画面。
玩具熊因为总是企图叨逼叨打扰她睡眠,被他踢到了扶手椅下面,半只眼睛艰难地目睹了全过程。
如果要让它用一个词来表述现在的情况,那就是它家少爷,真是太他妈……惨了。
明明昨天晚上,它家少爷从一开始不怎么熟练到熟练过头,技术上也没有哪里出错来着。
人间实惨。
陈利亚看着那扇门一会儿,转身站起来,走到窗边。
从凌晨到现在,十五个小时,一万株桂花,没有一点声息地运上来,树下释放乙烯,一点点烘焙催熟,让花朵盛放。
想送给她。
他爱她,却不知道怎么让她知道这件事。
可这种心情如今看来真如辛辣寓言。陈利亚看着那一丛丛新栽的桂树,根系已经尽量复原,上面的落花是另外铺撒。他是完美主义者,没法容忍泥土颠三倒四散落各处。
秋色落在他眼角,潋滟又冷清。
“那就把这些桂花树都拔掉吧。”
半晌,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戒指,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没有喜欢的东西的话,就栽回原来的桂花树。”
……好在那群连夜种树的可怜雇佣兵们还没走远,玩具熊默默把拔树的命令传出去:
“那现在这些桂、桂花树怎么办呢?”
“什么时候这种简单的事情也要问我了?”
他随手把戒指摘下来,扔到烟灰缸里——烟灰缸还是她来以后,烟瘾一下戒不掉,他才破例在房间里摆上的东西。
“利亚。”
玩具熊看着他拿了一本书坐回扶手椅,忽然说:
“你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好了?”
“哦?”
楼下传来盘子碰撞的声音,须臾水声响起,是她开始洗碗筷了。可今天本来不该让她做这些事情。陈利亚听着楼下的动静,好一会儿注意力才回到玩具熊AI身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的眼睛焦距比原来明显,虽然你故意掩饰了。”
玩具熊说:
“最早那次维多发烧,你给维多测体温的时候,有一瞬间,是想自己去看温度计吧?可你最后却叫了我。利亚,你为什么要装作看不见?”
“这不是正好证明我看不见么?”
“不,你看得见。”
玩具熊这次没有用反问的语气:
“可是利亚,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大对。”
“一个非人类说一个人类的状态不大对,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参考价值。”
陈利亚翻了一页刻板书:
“如果闲着没事干,就再把书房里所有书籍的编号整理一遍,那才是你的分内事。”
“昨天晚上她睡着以后,你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看了十几个小时。我这才意识到,利亚,这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都生活在模糊无光的世界里,你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看见过真实世界了,可自从你眼睛恢复之后,你有没有注意过窗外的白云?有没有去注意过一眼你曾经花过心思打理的花园?有没有因为复明而欣喜?”
他没有。
他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既不为美景赞叹,也不为自己喜悦。
玩具熊歪斜在地上:
“你从眼睛恢复开始,你就一直在看着她,你只看她……可这是病态的,你生病了,Leah。”
一切都漠视,只爱着一个人,只看着一个人,这不是清高,这是扭曲,这不是痴情,这是疾病。
可能这疾病他很早就有,可能这病灶也和他的失明息息相关。可没有心理医生能诊断出他的病,从小到大都没有——他太聪明了,只要他不想让人诊断出来,就没有人能治疗他。
“你的推理有点意思,却站不住脚。”
楼下又兵零乓啷传来脚步声,陈利亚翻书的手指顿住。他人坐在这里,可他的心早就去楼下了,玩具熊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它身为一个AI简直为人类操碎了心。
“我不会因为爱失去基本的价值判——”
陈利亚话音还没落,门就“嘭”一声被人推开,他的小女孩像一阵风一样冲到他怀里,两手还沾着洗洁精和酱油渍,就这么脏兮兮地抱住他的腰,小脑袋也埋在他怀里,把鼻尖芥末蹭了他一身。
陈利亚、玩具熊:“……”
饶是陈利亚,也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了一秒。
李维多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彤彤的,不知是因为真的难过,还是因为芥末。
“我看到有人来拔桂花树了!”
她语气委屈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