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利亚回到餐厅, 是十五分钟后。
李维多已经回来了,她方才或许只是迷路了。毕竟他的宅邸有点大,弯弯绕绕若迷宫,白天还好一些,有几次她晚上去追牛顿, 找着找着就把自己找丢了, 蹲在原地可怜兮兮给他打电话。
枫叶簌簌落下,桂花铺了一地。他走过栅格木窗一棱一棱的细影,看见他的李可可围着围裙, 正在俯身布菜。
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你到底,是不是凶手?
牛顿已经洗得香喷喷, 围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想去挠她的裙子。她好几次差点踩到牛顿,腾出手拍拍它的脑袋。
大狗受到了鼓励,“嗷呜”一声窜到他堆满古董和自鸣钟的摆桌上, 狗腿踩错了地方, 老式收音机“咔嚓”一声转动起来,不知收到哪个电台的信号,开始放起一首九十年代摇滚。
歌叫《Joey》, 开头歌词是:
“乔伊,baby, 不要沉沦深陷、转移话题、巧言辞令……一切我都愿意原谅你。”
牛顿又扑回来, 陈利亚看见他的李可可弯起眼角, 一手端着番茄奶油浓汤,一手握着牛顿的爪子,踩着歌曲的节拍,正儿八经地和狗一起转了一个探戈的圈。
她的裙摆飞起来,脚踝在牛乳般的阳光下又白又细。
最后一俯身,把奶油浓汤放在桌上。她侧着头,用嘴从花瓶里衔起一朵细长的花。
然后她抬眸,看见他修长身影斜倚门口,抱着手臂。
他身后,一些浮动灰尘在阳光里细碎折射,像金粉装饰的樊笼。见她望过来,他眼底就柔软下来,微微带出一点笑意。
有些人英俊,英俊到他这辈子就应该单身。
“我们确定关系已经快三个月了,对不对?”
男人在夕阳下微微笑起来。
她从没看见他露出过这种眼神,好像放掉了世间一切,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站在她面前。
但等她回过神,男人只是站在门口,像问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含着笑意,轻声问她:
“李可可,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结婚?”
李维多整理餐桌的手停了一下。
接着她垂下眼眸,继续摆好花束,说:
“你才认识我三个月不到,就要和我结婚了吗?”
“错误的决定才需要兜兜转转。”
他说,眼神初冬潭底一样寂静绵长:
“对的决定只需要一瞬间。”
“可我年级还小呢,说结婚的话,也太早了吧。”
“你不小了。”
长廊上灯亮起来,就像陈利亚的世界。要么一片黑暗,要么流光溢彩。
“你95年出生,按照农历已经25岁,如果沿用一些部落风俗,或者初中那几年再叛逆一点,你的孩子现在都可以和我早恋了。”
男人走过来,慢慢按住她握花的手:
“你已经不年轻了,你该结婚了,李可可。”
……这可真是凭本事单的身。
台阶上黄叶簌簌的落,屋里焚香燃成直线。
李维多看着手里的花,爬枝的藤蔓攀折在她手指。
她慢慢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上辈子之前,原来她也曾住在山里。那时许尽忱不过少年,去山里拜一个钢琴大家为师,她悄悄跟在他车子后面,他行大道,她爬小路,冬天深夜行走在山林,天明时分终于见到他。
那时天将落雪,他坐在窗明几净的山间别墅,面前是雕花钢琴,和为他捧琴谱的管家。
那天他随意搭黑色小西装,手指修长,正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看着眼前一排同龄优秀孩子,要给自己选一个翻琴谱的琴童。
可他的视线掠过那一张张漂亮面孔,忽然隔着玻璃,对上窗外她的眼睛。
那时她的脸被荆棘划得一道一道,手指被风冻得僵硬,衣服破破烂烂,脚上都是泥巴。
只剩那一双眼睛。
只有那一双眼睛。
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打动了他。只看见那个贵公子与她对视了一会儿,食指在她方向可有可无般点了一下:
“她。”
他说:
“我要她。”
……
然后她跟着许尽忱在山里住下。
一壑松风,在山间的生活,就如此刻,灵魂好像与不存在的渔樵为伍。长恨此身非所有。
“结婚?”
“嗯。”
“确定吗?”
“确定。”
“哪怕最后死在我手里,也确定吗?”
“我和你告白的那天,就带了戒指想给你。”
他看着她,慢慢说:
“这世界上从没有哪件事,让我这样确定。”
李维多低头笑了一下。
听说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听说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老数人。听说婚姻是对自我的杀殉。她仿佛被诅咒了,她就像一个大型殉葬场,和她关系最亲密的那些人,下场可都不怎么好。
如果他不怕成为她下一个生殉——
她推开眼前的汤,扔掉手里的花,转过身,抱住身后的男人,把自己埋进他宽阔怀抱里。
“好吧。”
她说:
“那就结婚吧。”
……
于是他们就订婚了。
证婚人是牛顿,满山的桂花,还有一屋子的古董。那天傍晚陈利亚就想下山去办理证明,相关部门关门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事态够紧急,他总有办法让公务人员助人为乐加一下班。
可她不愿意,因为山路太远了。
于是拖到第二天早上,她又不愿意,因为下雨了。
李维多抿了一颗荔枝,看着茶几对面一动不动看书就是不看她的男人。半晌,她弯起眼角,笑吟吟地把荔枝衔在嘴里,跑过去喂他。
“别生气啦。”
男人的眼神又沉又清,李维多伸手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再这样看她,又去亲他的嘴角:
“我又不是不和你结婚,等雨停了我们就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