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雨,总让人模糊冬与春的分界线。说春寒料峭却连一朵春红也未曾打落,说吹面不寒却也一丝一丝的钻进骨头缝里,啃噬着畏寒人脆弱的神经。行人打着伞防雨,迎面相遇便错过身小心的避开彼此蒙着水珠的伞边鞋面,然而雨也不大,朦朦胧胧的给霓虹闪烁的街道罩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商店的橱窗里颜色各异的灯光晕染开变幻的烟气,在积水中飘散晃动。步履匆匆的人们每一个都想在周末来临的时候早一些回家去,拥抱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
卡特琳娜的妈妈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之前答应的好好的,说不要自招了不要自招了,还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要不要脸!满嘴的谎话,你就是不想好好学了是不是,那让你爸给你联系他们单位工作,你去上班算了。”
“单位里高中毕业生也就是做个前台,接电话带带客户,你差不多干这个也能养活自己。”她的爸爸坐在一边滑手机适时开口,语气像是嘲讽女人想当然,也像是激化她们的矛盾。
“总比我白养她的好!你对家里有贡献吗?你想没有想过你过日子过的有什么价值,自己的前程都不愿意好好拼一把,你怎么这么没有冲劲儿!你给我好好看看这所学校里都是什么怪胎!”女人一把将少女推到电视边上,怒不可遏的高声讽刺“还是你觉得新奇,你是找刺激也好,是个性也好,做什么事都要有个限度,咱们一个普通人家去争那个头筹干什么?你不要命了?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自轻自贱,你给我要点脸面吧!”
卡特琳娜低头站在电视边上,对新闻里报道的姬临学院评审会的画面充耳不闻,学校里一下子送出两位自招提前录取的优秀学生,对于姬临学院的消息便也永远放在了校园头条,她自然早就了解了事件原委。其实也不必学校里大张旗鼓的宣传,每一个普通人,每一个学校里的学生都在对那个异化的少女指指点点,他们津津乐道的对象,是父母嘴里的怪胎和妖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视作人类的异种。
那么她也是吗?
“魏沐白…他也和我一起被录取的。”
或许是这个名字的光环太强大,那一瞬间,卡特琳娜感觉父母的怒气似乎都消散了几分,她仿佛抓住了什么渺茫的机会,试探的开口“我想和他一起念大学。”
女性思维的共同特点,让能够想象到女儿情窦初开的女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而男人把茶杯往玻璃茶几上一放,语重心长的开口“卡儿,爸爸是过来人,男孩和女孩是不同的,你能保证有朝一日你变成什么样,人家都喜欢你吗?男孩的喜欢都是一时的,你懂爸爸是什么意思吧……”他的神情认真凝重,充满了对子女的关爱和担忧,也称得上是个负责的父亲的模样。
卡特琳娜直视男人的目光,父女之间潜藏的矛盾无所遁形,被一再掩饰的反抗瞬间迸发了出来。少女并未因男人目光心虚的躲闪而就此罢手,她亲手撕裂了这个还算平和的家庭氛围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哦?这就是爸爸你上个月带着‘阿姨’回来过夜的原因?”她可不会忘记,今天晚上的主题是妈妈发现了爸爸手机里的一条短信引发的血雨腥风,只不过是被送到门口的姬临学院录取通知书临时插了一脚而已。既然男人可以把她和妈妈之间的矛盾激化,那么她也一样可以。
一室静默,但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男人神情阴郁的坐着一动不动,女人咬牙切齿的酝酿着歇斯底里的咒骂,只有心情舒畅的少女,她的表情依然平淡,眼里却充满了趾高气昂的幸灾乐祸,她心里哼起了一首无名的小调,悠长悠长的旋律曾在许多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流淌进她和一个少年的耳中,现在也足以让她在一片混战中偷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
“魏沐白,生日快乐!”
带着头冠的少年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年轻人们不同的声线混在一起祝贺,漂亮精致的玻璃杯叮当相撞,汽水、果汁、酒精饮料和乌龙茶都星星点点的溅起来,在头顶变幻的灯光里晃动出明暗变化的波纹。他们笑闹着要把奶油抹在主角的脸上,要点最贵最好吃的东西来慰劳备考期间活得太过艰难的胃,他们已经获得了世上最难得最珍贵的同窗之情——还未来得及随着时光飞逝而逐渐疏远的挚友和无所谓前途如何的眼前人。
埋头发消息的魏沐白忽然被亲了一口,发出吧唧一声响,剃了鬓角的男孩恶劣的调笑他,揽住他的脖子提议去电玩城,让饭桌上的乖乖女们赶紧回家睡美容觉。
“老魏,奉劝你一句。有盼头就追,我瞧你这趟累的很。”男孩在他耳边低语,显然是凑过来时看到了他有来无回的对话屏幕。
魏沐白“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也为女孩的冷淡而沮丧,她从来不会在放学后和自己有过哪怕多一分一秒的相伴,却在每一个难得清闲的午后分享她独一无二的气味和柔软的拥抱;她在每天分别后销声匿迹隐没在夜色中,却在分别时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揉进她的手心和少女的希望里。他看得出的懵懂、青涩、羞赧和情愫都是蔓生的花枝,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里开出艳烈的花朵来,他也看得出那些眼瞳里熄灭的火光,大风刮过时它们微弱的晃动着将未喊出口的呼救都独自隐忍。
女孩子们接二连三的告别回家,男孩子们意犹未尽的在街上闲逛。雨将停未停,扑面而来的一根根扎在裸露的皮肤上,不痛不痒,只有轻柔的凉意慢慢的渗入身体。湿润的空气,行人逐渐稀少,街灯明暗交错,树影摇曳,这显然是最舒服的时候,朋友们在耳边天南地北的闲聊,勾肩搭背的打闹,他们轻松愉快的享受这个名正言顺的短假,牺牲,背叛,阴谋,欺骗,这些都是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有无数人替他们背负了这个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那些见不得人的沉重镣铐。
卡特琳娜漫无目的的走在路灯下,她趁着父母混乱的扭打成一团时跑出了家门,还穿着睡裙和拖鞋,走在潮湿的路面上带起一串串污水淋在小腿和脚踝,红棕的头发也蒙着细小的水珠泛出潮意,碎发贴在额头与脸颊边,也懒得一再整理。她不太知道能去哪里,但她很清楚不能去哪里,虽然没有人可以在这个凉夜里收留一个游荡在街头的少女,但她的确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尽管她没有手机没有钱没有任何的身份证明,只有形影相依。她的确没有目的地可言,也意味着,她能够去任何地方。
那么是不是首先要找一个想去的地方呢,她在临街的长椅上坐下,椅子上的温度提醒着她这是身边仅存的温暖,不过想入非非的少女并没有注意这些,在这个雨后初霁的夜里,海棠和山茶悄悄的开放,去想艰难的生活和逃不开的负累是耽误了这良辰,她只想着那天课堂上偶然看到的一片云,在那一刻,她是真心的羡慕那片漂泊的云。她可以去对面的章鱼烧小摊坐下,也可以去学校旁老板熟识自己的水吧赊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水吧对面音像店的小哥也因为她曾在那里虚度了无数谎称补课的周末而总替她留一张爱听的专辑,再不济那个曾九十度鞠躬目送她离开的销售经理也不是不能去蹭一蹭人满为患的喧嚣热闹。
夜深了,行人更少。是这样啊,她哪里都不可以去。
魏沐白几个人拖拖拉拉的不愿意就此道别,非要在前面的小摊再喝一口,他帮忙点单结了帐,坐进几人中间,听他们东拉西扯口齿不清的鬼话。
宽宽的马路上骑着太阳能车的晚归人零星经过,隔开了少年和少女,阻绝他们本可以交汇的目光和行走的轨迹,只要快走几步就可以紧紧拥抱的距离,却像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身无长物的两人之间,鸿沟里是冰霜,也是灼人的岩浆,令他们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