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后是什么?”刚发过去魏沐白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就像母亲说的,就算他真的注意到了后面的女孩,又怎么能毫不自知的表露出来呢?卡特琳娜也许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但是心里难免不开心。可是这个时候撤回,好像也太明显了一些,难道不会更让她觉得自己认为她会小心眼儿计较么。果然,对面没有丝毫的回应,气氛尴尬了起来。上一刻还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父母,此时又开始了热烈的单方面讨论,他僵持着,不知如何是好。
卡特琳娜并没有故意忽略魏沐白的消息,相反的,在眼前这幅景象出现之前,她反复的回看着男孩的每一句话。可是此时此刻,无论男孩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甚至男孩出现在她面前,都不能够令她移开一丝目光。事实上,她曾见过的一切瑰丽壮观或恢弘精妙的景象,现在都不值一提。
因为,那仿佛是神迹。
池塘的对面,那浓淡的绿意中,长椅上坐着一位紫裙的女孩。不,不是长椅,那是一段浮光中的乐章,那也不是一位女孩,是一只林中的仙灵,忧郁而孤单的眺望着一水之隔的自己,金黄色的眼睛里光影交错。
但这不是令她惊叹的,在她们没有对视的前一刻。女孩斜倚在长椅上,歪着身子枕着并不舒服的椅背,长发如瀑泼洒又像一匹精制的丝绸浮光跃金,淡紫色的吊带连衣裙如同包裹在她身上的薄如蝉翼的花瓣,裙摆烫着细碎的波浪,悬挂在长椅边沿的部分飘荡着弥漫开藕荷色的烟雾,葱白色的双腿弯曲着从裙摆下伸出来,却是赤脚踩在碧绿的草甸上。卡特琳娜能够看到,少女的鬓角眉梢,锁骨脚踝,一动不动的指端和睫毛都闪烁着缓慢呼吸一般的微光,映衬的整个人都虚幻的仿佛即将随着树林外逐渐刺眼的阳光而消散。
少女石雕一样的静默,但她的身边却丝毫不平静。白桦树与槐树的枝叶飞快地生长在她的头顶交错遮盖成更密的树荫,花期已过的槐花重新展开了成千上万个花蕾簇拥在她的四面八方,丁香与石榴则愈演愈烈,就连她脚边的铃兰与水仙都禁不住迸发了更繁茂的花枝,甚至池塘边的鸢尾也缓慢的改变了花蕊的朝向,献祭一般把层叠的花瓣都展示给神明。少女却视若无睹的维持着死一般的静寂,尽管她身边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欣欣向荣,只有她执拗的停留在过去某个永远都无法挽回的瞬间。
她们对视的那一刻,卡特琳娜激动的站起身来想要靠近一些,她不知道自己这种心情可以被称之为什么,她只知道对方身边的那个世界是她不惜一切代价要前往的地方,是像她一样的朝圣者心中神祇的的庙宇和伊甸园。在一瞬间,又是在几千年,不知是时光凝滞还是她被封在了缓慢凝固的松脂中,她眨动的双眼,微微张开的嘴巴,随动作飞舞的发梢,和身体上的每一处抖动与变化都被巨大的空气阻力纠缠放慢了数倍。但她的意识却无比的清晰,清晰到能够体会全身上下每一处血脉的跳动,以及骨骼和关节活动时咔哒咔哒的轻声。这并不令她恐惧,反而让她从未如此仔细的审视过自己的身体,银白色的异种能量游鱼一般在血液中随波逐流,分散开来就是一片猩红中的漫漫星辰,汇聚在一起则是迅猛的涡流把五脏六腑都烧的火热。
从这个大象无形的幻境中解脱却只在一念之间,卡特琳娜猛的惊醒,仿佛大病初愈般冷汗直流,她喘息着重重跌回座椅上抬起右手抚着胸口大口的呼吸,目光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奇怪少女的身影。对岸依然花团锦簇,但不知何时,神座上已经空无一人。
陈末夏的脚步颇为轻快,只在到达校长办公室门外时有了些许的迟疑,尽管她已经做过无数次如何面对简无寒的心理建设,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仍然免不了因愧疚而产生的紧张与焦虑。
她打开门,坐在沙发上的简无寒立刻站了起来。他面前的茶水看起来一口未动的样子,已经不再冒出热气了。
“看来Lilith对我这个小机器人的控制还不够得心应手,还只知道在杯子空了的时候添水,不知道替你换一杯热茶。”陈末夏在沙发上坐下,办公室隐蔽处缓慢的走来了一位机械人,他由一些白色纳米材料构成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又以磁性部件连结了每一个可活动的的关节,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说话的语气也不紧不慢。
“校长先生,我能够动就已经不错了,您知道这个机器人有多么粗制滥造吗?”
简无寒和陈末夏一起坐下来,他半长的头发束在脑后,眼睛里的红血丝一层叠过一层“校长先生,我还要等多久?”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于单刀直入,他软下语气“校长先生您其实未必要一直委屈自己,用这么一个半成品。我听说余教授的实验小组已经改良好几代了,怎么不换一个呢?”
“叔叔,您是妖怪,我们人类在慢慢老去的时候,就会越来越不想改变。”陈末夏看着机械人发着蓝光的空洞眼睛,这是学校刚建立时他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做出的第一个小机械人,修修补补了半年终于让他能够回应人的指令并且跑跑跳跳。连上了以人性化著称的Lilith,也因为实在太过粗糙被Lilith抱怨怎么还不收进博物馆珍藏,直到他们有了林妙妙和杰森·泰勒两个控制电的学生,利用电磁替代了容易老化的滑轮和转轴,这个小机械人才终于迎来了灵活的身体,虽然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经过几十年技术改良之后的新型机械,但胜在意义非凡。“留着过去的东西,也就像是留在了过去的时间里一样。”
“……校长先生,您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简无寒向后靠在上发上低着头叹息“我甚至不要您放他出来,我只需要知道他在哪里。只是这样,也不行么?”
陈末夏看着简无寒荧绿色的眼睛,和从前无数次一样,这双眼睛还是那么深邃迷人,与他对视时所产生的力量压制所带来的退却的欲望也不曾消减,她不会做迎难而上针锋相对这样的傻事,她总是擅长回避克制和迂回击破,但那是对敌人,对在黑夜里伺机而动的侵略者,不是对患难与共的朋友。她回避了这个问题太久,而现在,是时候和盘托出了“Lilith,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吧。”
“好的,校长先生,简先生,沟通愉快。”窗户颜色改变为不透光的深色,取代室外光的是一盏一盏亮起来的柔和壁灯,桌上的全景屏幕熄灭了,门锁咔哒一声机械锁死,机械人眼中的光芒缓缓消失。整个房间随着Lilith的撤出,恢复成了一个普通的密闭上锁空间,几乎不留死角的防止了信息的流出。但陈末夏依然不满意,她平淡的开口,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只是些普通的家常“麻烦叔叔再加上一层结界吧,这样比较稳妥。”
他们脱离了Lilith的监控,因此就算简无寒使用了妖力也不会发出警报。随着一层灰色薄膜包裹住校长室会客区的沙发和茶几,一切都被完美的隐藏了起来。
“许多年没有看见过叔叔使用异种能量了,我都快记不得您大展身手的样子啦。”陈末夏轻松的笑起来,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
简无寒也淡淡笑了笑“校长先生不要这么见外,您谬赞了。”
“不是的,是叔叔您在跟我见外。您一句‘校长先生’喊出来,我怎么敢再多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敢说了。”
简无寒定定的看着一脸无奈的陈末夏“末夏,你非要这样吗?”
女人紧绷的身体放松的半靠在沙发扶手上“嗯,我知道。如果不是在别人面前,叔叔真的没必要和我们这么客气,更何况妖怪们一直都在支援学校的建设,我们受之有愧。”
“末夏,这个地方…”简无寒终于端起了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这里也是我和夜渊的家,是我们妖怪的家。”
陈末夏久久的凝视着妖怪的脸,像是要从中分辨出他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不过最终她还是凝重的开口道“叔叔,你知道纪老师在研究什么吧?”
“嗯,大概知道,在研究基因方面的东西。”简无寒点点头,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林予枫狰狞的脸一闪而过,他目光冷冽的锁定了面前的女人,但心里迟疑的想着他们未必容忍这种研究存在的合理性。
陈末夏像是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一般“叔叔,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在任何妖怪身上,请你相信我。”
简无寒点点头“我是相信你们的…”他看着自己右手掌心的一道疤“虽然你们和予枫并不认识,但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朋友。”
“清弈和我们说起过,我大概也知道一些…毕竟这是我们研究的初衷……”陈末夏为两人续上了茶水“言归正传吧,叔叔。在十年前,我们的研究进展缓慢,因为我们只是致力于削弱异种能量制剂对人体过分的强化,试图将那种超出常理的强化控制在可操作的范围里。直到第一个天生就能够吸收异种能量的婴儿出生,我们才发现,研究的方向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最高效的那一种。”看着简无寒骤然闪亮的眸色“叔叔你肯定想到了,这种能够吸收异种能量的性状,必然是由基因所控制的。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比对,我们终于发现,异种能量的猛烈流入,迫使物种的基因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经过难以计数的碰壁之后,产生了能够使生物体适应异种能量的基因,基因的表达程度以及纯度决定了生物体操纵异种能量的强度。我们发现基因为全显性的纯合体虽然能够在当前环境中正常生存,但遗憾的是完全没有操纵异种能量的能力,基因组合是一显一隐的杂合体有的因基因完全表达从而具有一定操纵能力,有的则因表达不充分而毫无能力或能力不稳定,只有最罕见的全隐性个体,能够将异种能量应用的得心应手。”
“那么所有的执行官都是全隐性个体么?”简无寒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那么你的意思是,妖怪的诞生其实是…”他紧张的坐直了身子,将两手撑在膝盖上,等待着陈末夏接下来的话。
女人沉默了几秒后,轻轻的点了点头“动物的适应性和耐性都比人类要强,在经受了原先地球上强度不大的异种能量连绵不断的刺激后,发生了基因上的变化,一些特殊的个体就成了所谓的‘妖怪’,异种能量就像宇宙辐射一样诱导基因突变。表达程度强的妖怪能够控制自身以及强大的力量,表达程度弱的妖怪…”陈末夏顿了顿“成为了我们所谓的‘堕妖’。所以…”
简无寒看着自己的双手定定的出了神,他的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凉意,感觉到自己曾杀死的每一个堕妖,他们临死前睁大的眼睛,就捏在自己此刻冰凉的手心中“所以,我们…是在自相残杀…就像杀死与自己长相不同的陌生人……一样…”
“远比那要残忍的多,因为隐性纯合个体十分罕见的缘故,学院里的学生们大部分都是杂合体。杂合体的基因表达情况测算一直是我们研究中难以攻克的课题,所以我们抢先研究出了血液浓度试纸用来检测每个异种能量操纵者身体内异种能量抗体的浓度,一旦浓度超标,就代表着个体随时有失控的危险。”陈末夏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像在掩饰着心里难以遏制住的剧烈情感。
简无寒没有提问,只是耐心的等待着对方,直到她说出那句话,仿佛身边所有的光源都熄灭了一样,他好像霎那间遁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
“但是随着个体不断操纵异种能量,所有的杂合体,所有的,无论基因表达的程度多么的完美无缺,都会出现不可逆转的抗体浓度增大,到达峰值后,成为…堕妖。”女人端正的坐着,颤抖的手将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展露无遗,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维持着音调的正常“我们在不断地杀死同类,并且,缓慢地杀死自己。叔叔,我们把无数的年轻人,他们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在和平的世界里生活过,他们还在期盼着自己成为父母骄傲的子女,成为合格的战士光荣的奋斗者,我已经把他们全部送进了坟墓。”
陈末夏握紧了拳头,她没有流出一滴眼泪,简无寒不知道她是仍然坚持着无动于衷,还是已经为此流干了泪水。他抓住了女人的手把它们掰开,月牙形的新旧伤痕交替,给两只苍老的手掌又增添了许多沧桑。他指尖牵连出几缕黄绿色的光芒来,默默将渗出了血丝的伤口愈合。
陈末夏深吸了几口气,看得出她如此压抑自己的情绪已经熟能生巧“这种诅咒一样的排异反应,截止到目前都只出现在了人类的身上。学院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人体工学学院会把牺牲在战场上或因其他原因死亡的执行官的尸体带回实验室研究,相当一部分人,包括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有可能的人,都为此不齿。但是谁会愿意总是亲手解剖自己的朋友家人呢?所以我们找到了约尔曼冈德,孤注一掷的请求获得弗拉斯特联合国中其他生物的基因样本,来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像附骨之蛆一样,在吞噬学生们的生命。”
“我明白了。”简无寒松开陈末夏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夜渊一直在协助你们是吗?”
陈末夏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简无寒“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无关的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那些…所以我顺应主席的想法监禁了夜渊,但实际上他一直留在实验室里,那里连我都无权无故探视,所以完全不会有问题。”她的手无意识的婆娑茶杯的花纹“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这些事。我们根本无法想象,这个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天,会引起多么令人绝望的恐慌。抱歉…隐瞒了你这么久,实在是……”她呼出一口气,看得出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让她疲惫的不堪重负“抱歉…”
骤然得知了这样的密辛,简无寒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他不再有疑问,也不敢再有疑问,因为他觉得任何的疑问,都难以掩盖其中的凉薄和侮辱“我知道了……”
陈末夏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恢复到了平常温柔恬淡的样子,令简无寒觉得她刚刚强忍着眼泪到双眼通红的那张脆弱的脸,就好像只是一场荒谬的梦,但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只是个梦。从很久以前开始到夜渊出现之前,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半醉半醒,在那场灾难发生的时候,他们曾想过,也许世界正在死去,而现在,他终于听不到这个世界孱弱的呼救了,或许在某一天,这里会真正的归于虚无,好似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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