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言煜站在沙发边,看着屋中央铁灰色的女人,抓着纸袋的左手紧紧地捏成了颤抖的拳头。执行官令人耻辱恼恨的过往,从未如此真实地铺展在眼前,带着新鲜浓腥的血与泪的味道,把所有的理智与逻辑统统粉碎。
“微微!”后上来的高恩星向前扑去,被言煜拦下。
眼泪一瞬间涌上来,那些隐忍了太多次的情绪,终于到了破闸而出的时刻,沉重咸涩的把所有人都淹没,令所有人窒息。
穿着吊带睡裙的女人赤脚踩在地毯上,身体仍然勉强算的上凹凸有致,这样才更显的铁黑色的四肢那样的古怪可怖,裸露的胸膛仍有几分白皙动人的风光,但暴起的青黑色血管像啃噬着她血肉的寄生虫一样匍匐在皮肤下。从指尖,汇聚到心脏,爬上脸颊,涌动着在猩红色的眼下密密麻麻的交织出一片裂痕般的扭曲花纹。她看似已经牢牢控制住了这具新生的身体,抬起手,灰黑色的指甲缓慢的生长出一个个弯弯的倒钩,皮肉被撑开撕裂,深红色的血液从指尖滴落在白色的地毯上,哧哧的将一根根长绒腐蚀成一缕青烟。
异瞳花猫躺在她身后窗下的阳光里,或许那不能够算的上是一只猫了,那只是一双暗淡的眼睛,孤零零的晕染上血色,而其他零星的组织已经不知所踪,只看到吧台上的一条后腿,毛发都被鲜血泅湿,血液流过黑色的大理石桌面,在地上汇聚成小小一滩。玻璃茶几被砸落的吊灯撞得粉碎,一地的凌乱碎片。试想穆曦微就踩在这样的地板上,每一刻都有无数片玻璃戳在她的脚心里,或许她的生活也是如此,行走在在不知何时就会顺着腿足的血脉切割开心脏的刀刃上,还要一步一个脚印,每一个红色的脚印,都倔强的前往同一个方向,永不回头。
“对不…起…”女人伸着手向他们靠近,缓慢的挪动,玻璃穿透皮肉的声音在夏末的鸟鸣中像濒死之人的呼救“恩星姐姐…对不起…你的猫……它想要…它想杀我……”
明明是希望能够恳求到一个拥抱的模样,但一道又一道弯曲的风刃却杀意凛冽凝聚在她的周围又不受控制的四下飞散,朝四面八方倾泻出狂躁的能量暴动。
言煜挥出火焰精确的击散每一缕戾风,他将高恩星护在身后,伴随着包围过来愈发暴戾的无形刀刃,那段此生难以磨灭的记忆也包围过来,让他退无可退。
彼时还是刚刚接受了最初期的地下实验中诞生的生物制剂,他却没有任何的排异反应,念灵制药当时的董事长郑单炯视他可谓是稀世珍宝,不仅放开了除试验区以外所有区域的权限,更有将他作为接班人来培养的打算。毕竟对于并不知道所谓执行官与他的真正目标——精灵融合体仍然有着天壤之别的郑单炯来说,言煜就是他的未来,就是他与羲姬触手可得的未来。
然而已经获得了一切秘密的那个名副其实的魔王少年,怎么能容忍还有未知的领域横亘在自己面前呢。他曾无数次的回想,如果自己从未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凛冬夜晚潜入试验区,从未看到过铁笼中被固定住四肢的怪物那双泪水浸湿的眼睛、血污的发丝和身体,从未得知那个生物拥有与自己相同的“人类”之名。那么辗转的夜晚一定不会那样的难熬,对,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在后悔。不知是后悔那个为了打消无聊的探险夜晚,还是后悔这个自己扼杀了人生希望的选择。
“愣着干什么!我的攻击力太强,你控制住她!”言煜扭头朝高恩星大喊,一缕缕火焰顺着他的胳膊朝穆曦微包围过去。但对方却无视了皮肤的灼烧,仍在步步逼近,她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被烈火烤干,成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高恩星如梦初醒,她所控制的是地元素,能够操纵土壤岩石沙砾与许多土壤衍生物,譬如金属,但仍受异种能量操控原则的约束。按照现有的研究成果,异种能量所能操控的全部属于无生命的自然体,也就是说,以有机与无机分界,再强大的异种能量适应力,都不可能操控碳基生物。这是无法被突破的屏障,是人类仍然依赖于无视这种规则的妖怪与李家协助的根本原因。
褐色的藤蔓顶开了橡木地板扶摇而上,黄绿色的新芽肉眼可见的舒展着色,成为强壮枝干的一部分,绞缠成蒙络摇缀的枷锁攀附着穆曦微的双腿将她固定,再蔓延至她的腰肢手臂。
“高恩星…你!你怎么能…”言煜惊谔的侧头看向身边的女人,见她蹲伏在地面上双手插进坚硬的地板,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手背上蓝绿色的静脉血管剧烈的抽动着,把源源不断的力量传递进入脚下的土地。“你不再上战场,因为这个?”
高恩星闭口不言,事实上,她也没有说话的能力,看得出她正高强度的让身体内的能量暴动起来,也不知区区人类的肉体能够抵抗多久血脉的沸腾。嫣红的血丝爬进她的眼白,脖颈上的青筋爆出皮肤,紧紧抿住的嘴巴隐隐渗出血色。
这不知名的绿色植物从一楼的地面互相缠绕依附着顶开二楼的地板,一边伸出更多臂膊一般的枝干捆绑住穆曦微,一边从生了参差的长短枝叶,郁郁葱葱的遮挡住了大片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将层叠的阴影投射在贴着象牙色花纹墙布的每一处,投射在言煜震惊而担忧的脸上和高恩星苍白的身体上。钢铁般坚硬的枝干将失控的穆曦微变成树中的囚徒,就如言煜曾经所看到的那样,温柔却不近人情。不由得让他心头发凉,有可能出现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结局,除了令他不寒而栗,还能有什么作用呢。陈末夏对于研究进度的关心一度让他疲于应付,他本来就是个无拘无束的男人,让他一天三次的汇报进展,简直是种过于严苛的惩罚。或许那个万事都在她计算之中的女人早就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知道了研究真正的意义,因此才会那样的焦急,在焦急的等待中流露出不断累积的绝望。
“够了!”伴随着言煜的喝止,高恩星看似支撑身体的双臂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折断,脱力失去了知觉,她软软的趴伏着,长大了嘴巴喘息,眯着眼睛,连抬头看一眼尽力要拯救的朋友,那个坚强的女人那张垂死的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言煜从纸袋中取出了密封包装的取血工具,原本以为血液异常的是高恩星,所以特意携带了与她相配的A型血浆做紧急预备,但是却是完全没考虑过的穆曦微。是啊,她永远都那么坚韧强大且名副其实,在执行官培育时就是同期最优秀的伙伴中的佼佼者,在每一场或大或小的密集战争里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与体力,对于异种能量在战场上的运用登峰造极,操纵风元素的能力几乎称得上“风驭万物”。
可是她正在死去。
死亡将带走她的荣耀,她的愿望,她珍贵的只留给那个人的温柔,她辉煌的战功赫赫,会带走她的一切。
而现在,少年懊恼的抓了抓头发,他和女人之间年少的纠缠,他徒然的爱恋与追逐,枉自深情,却连她是什么血型都不清楚。此刻,输血装置抽血装置都在自己的手边,万事俱备,犹豫会让他再一次失去,但稍有不慎,又只会加快她的死亡。
“高恩星,微微的血型,她血型是什么?”言煜摇着高恩星的肩膀,也不顾对方虚弱的身体急需静卧休息,就算再急需,也比不上能量涌动愈发狂烈的穆曦微。一旦她能够控制那些飞舞的镰刀,无论那时她的脑海中是否还有意识,还有怎样的意识,不说他们二人能否逃出生天,这座校园里所有参加一年级集体活动的稚嫩执行官们,都会成为她狂暴之后的风中残骸。
高恩星咬着牙皱着眉头使劲的想,那次紧急任务后躺在直升飞机的病床上,悬挂着的在飞行中摇摇晃晃的血袋上写着什么文字。这段回忆太过久远,好像隔着起雾模糊的玻璃用视线去追逐玻璃那边飞舞的蝴蝶,明明那个明黄色的小昆虫就在眼前,可你却始终看不清它翅膀上是不是还有一团墨色印记。她摇着头,眼泪流的更加汹涌了。
见鬼,输血的那个人是自己啊!
“AB型,和您一样,言老师。”在两个人已经失去语言能力的安静室内,除了野兽的喘息声与枝叶被中央空调的冷风吹拂的声音,响起了继穆曦微与高恩星之后第三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让学生们倍感亲切,也能够让任何人对她放下防备,但她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言煜难以置信的看向因为茶几碎裂摔在地上的平板电脑,熄灭的屏幕自动点亮出现解锁界面,扬声器中Lilith的声音从未对他如此和颜悦色过。他无比的庆幸自己已经把密封袋已经放在了一边,否则现在肯定惊恐的把输血器都捏碎了吧。
“我明明…Lilith…你已经下线了……”高恩星靠在身后的栏杆上,断断续续的开口,她看着言煜麻利的动作,觉得对方似乎每天都在练习取血输血一般熟练的将1.6毫米的针头扎进了自己的手臂经脉中开始了取血,连接血袋的动作因为避免跑针有些艰难,但好歹已经开始取血了。
Lilith的声音破天荒的有一些隐隐的怜悯“……我被设定为离线某设备或地区时间超过三小时后…强制上线……抱歉发现了您与穆首席的秘密…高老师……”她的声音和每一次与人类对话时一样温和自然,但高恩星听得出她心里的沉重,如果一位人工智能也有心的话。“你们所隐瞒的事实超出了理事会与风纪委员会、执行部的预估,违反了《姬临学院异种生物管理规范》、《执行部异种生物管理守则》、《执行官执行手册》以及《姬临学院校园安全管理办法》等多项制度要求。按照规定,考虑到穆首席的特殊身份。我必须通知校长先生、主席先生、封先生…和穆首席女士的丈夫赵扬帆教授…言煜先生,作为目击者,我需要您的电子签章,请声纹授权。”
言煜背对着高恩星坐在地面上,他仰着头去看站立在面前受难的囚徒。她曾骄傲而美丽的脸已经不复存在,浑浊的眼泪渗出眼眶顺着布满血管的脸颊流淌下来,滴在包裹着她的枝干上,流进看不见的地方去“我拒绝授权。”
“言煜…没必要了。”空气陷入沉默,高恩星是知道言煜与穆曦微从前种种的人,但如果为此公然反抗执行校规,以风纪委员会一贯的做派,自然是同罪论处,又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在执行官与妖怪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他们这些老朋友内部的矛盾自然是越少越好,与上层的矛盾自然也是越少越好,只有服从规则,才是损失最小,最稳妥的办法。但他轻飘飘的拒绝,就好像寒暄一般开口挑战学院领导人的权威,在一部会绝对执行规则的电脑面前。
言煜捏紧拳头又松开,无菌袋里的血流随着他的动作或快或慢的一点点注入,每一毫升都代表着穆曦微仅有的希望“你尽管通知他们好了,但今天的情况,你完全记录了么?在你自动上线之前的那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