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夏不发一言,涉及到自己学院的优秀学生,余思然却不能坐视不理。
“当初同意学生会的提案,是因为总体评估下来,这是一项能够充分激发学生潜力的活动,学校也的确发现了学生们能力的新突破。”他语气诚恳,侃侃而谈,期望能与郭启宁达成共识。“学生们课余活动中受伤是在所难免的,我们做老师的要加以引导,手段不能太极端。”
郭启宁把玩着小小的手环,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毕竟也还是学生,而且不是每个学生都像咱们会长一样出色。”
“主席您高看我了。”不必揣测郭启宁的言下之意,李渺颜心里一清二楚,此时如何回应至关重要。“是学生会的考虑不够全面,我们内部已经复盘完毕,今后会更加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陈末夏舒展了眉眼,展现出一贯的包容。“学生们需要一些自由的空间,老师们都是理解的。我们也乐于看到你们的自省和成长,但是千万不要有压力。”她侧头看了看思索之中的郭启宁,对方并未回应她的目光。“郭主席并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因为校长先生太过纵容这些学生,他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目无法纪。”张封鸿眉头紧锁,似是把因侦测设备在执行部试点的不满全部发泄在陈末夏的身上。
女人的容色依然平静,仿佛并不把这样的斥责放在眼里。“我不明白部长的意思。”
“哼!在评审会上公然使用异种能量,打着‘发掘潜力‘的名号大肆破坏学校秩序,竟然允许一只妖怪堂而皇之的坐在教室里和学生们一起上课!”张封鸿猛然站起,对着陈末夏怒目而视。“我更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想笼络妖怪的力量,还是干脆与侵略者握手言和,你用可笑的仁慈来面对敌人,你将身上的责任置于何处?你把学生们,把执行官们的付出置于何处?”
每一句质问都师出有名,大胆且合理,男人苍老但并不羸弱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他居高临下的怒斥理事会的失职,怒斥校长先生的无能。的确,如果校方、乃至联合政府轻而易举接受弗拉斯特的的好意与他们共存共荣,那么所有执行官们的付出,他们的牺牲,他们将整个人生都倾注于战场之上的决意和凛然,都将不再重要,他们白白洒下的鲜血,每一滴都是人类一再妥协退让的退路上,砖块下的英烈孤魂。
“部长真是给我扣了一顶好大的帽子…”面对这样的指责已经不是第一次,陈末夏倒是颇为欣慰张封鸿把话说的这么直白,省的传出去让其他人妄加揣测。“让学生参与执行部的任务作为实习,一方面是帮助执行部减轻负担,一方面也是学校牵头的科研调查,在有新发现的考察活动中,学生们拒绝杀死考察对象期望做近距离观察,这种做法在科考中非常常见,也正是我们的前辈们不断的观察实践,研究室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她并不像张封鸿一样激动,力求心平气和的把道理讲清楚。“其次学生们组织的迎新活动一是为了让一年级的孩子们尽快彼此熟悉,更重要的是作为我们考察学生综合素质的补充手段,几年来取得的成果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最后…”她缓缓起立,与张封鸿对视,两人目光里都是不相退让的较量。“请部长说明,招生规范里的哪一条,不允许我们招收妖怪?”
“哼!强词夺理!”张封鸿撇开目光,但终究是自知说不过条理更清晰的陈末夏,不再出言反驳。
“张部长,我们没有一个人忘记侵略带来的伤痛,更不会漠视执行官的付出,他们的付出为我们换取了短暂的安宁与和平,所以更要把握一切机会找到技术突破的关键,这才是对牺牲的人们真正的尊重。”陈末夏冷视众人片刻,言辞更是恳切。她重新坐回座位,与张封鸿的冲突是能够预料到的,为了保护所珍爱的学生们,她已经做好了一切面对狂风骤雨的准备。
“但愿如此。”张封鸿重重坐下,看样子是被陈末夏的一番话说服,想必短时间内不会发难。
“大家放松,不用这么剑拔弩张的。”本以为借由执行部的不满情绪能够顺理成章的提出侦测设备在学生中的同步试点方案,但他还是低估了陈末夏的巧言善辩。郭启宁的目光平静地划过女人的脸,即使被后者打乱了原定计划,也依旧不动声色的出言试探。“我是这么看的,校长说的是实话,大家能坐在这开会,余院长能安心做研究,学生们能好好学习能开展各项活动,都是因为执行部在一线承担了大部分的责任和压力,这些大家也都是达成一致的。”他飞速查阅学生会的活动报告和复盘报告,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平稳和蔼。“不过部长的话也是有一定的考虑,其实我们可以这么看待这件事儿,部长是担心学生们的安全问题,毕竟有一整个学院的普通学生,如果他们从心里每天担心自己的安全,也肯定不利于学习和生活,校长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说得可谓中肯,可谓滴水不漏,陈末夏只得点头称是。
“所以这个侦测设备,放在学生们身上,可以视为对普通学生的保护,也让大家知道学校是很注重学生的心理健康与人身安全的,这样上面检查下来,也可以算是我们校园建设上的重点工程。”郭启宁顺着话头往下说,苦口婆心的模样让人不由得信服他真的是在为学校的安宁与内部建设做打算。
张封鸿对此并不表态,陈末夏早知他有如此打算,回复的语气同样柔和但一步不让。
“主席,公共技术学院的学生们可并不觉得自己是进了狼窝的小白兔,论学力去年的校等奖学金获得者一半以上都为普通学生,论实践能力从年中开始的每一次执行部学生实习都有许多普通学生积极报名参与,如果您还把他们当作楚楚可怜的弱者。”陈末夏调侃的笑了笑,停顿了几秒钟。“主席可要小心校园论坛上的口诛笔伐。”
“哈哈哈,校长最近很爱开玩笑。”郭启宁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五指轮番敲打桌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这是陈末夏非常熟悉的动作,他在酝酿接下来的进攻了。“不过你看。”他的手点了点照片中惊魂未定的高桥奈津江,少女花容失色的脸显然充满了在生死线之间徘徊之后的憔悴惊恐。“校长,今年普通学生的招生数量突破了历年新高,对于这些刚刚进入校门的学生来说,直面这些特殊学生们的力量,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见陈末夏仍在措辞,李渺颜便接过了郭启宁的话道:“虽然我可能没有发表意见的客观立场,但是如果因为普通学生让所有的特殊学生接受侦测设备的全方位监测,对我们来说是不是也太残忍了些。”作为特殊学生中的佼佼者,他的这番话的确缺乏利息不相关的第三方立场,但也从侧面证明,特殊学生与普通学生都有情非得已处,无法像郭启宁刚刚所说被孤立的做比较。
“对不起,李渺颜同学,我一时之间没考虑到这一点。”郭启宁迅速接过话,重新调整了提案。“这件事的确也是个例,如果因此让学生们感到学校有失公正确实不好,谢谢你能提出这一点。”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一直未开口的陈末夏,做出了退让。“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这样,先让力量比较强大的又缺乏控制力的学生作为侦测设备的试用者,既能给学生们一些警示作用,也能保护普通学生们的安全,这样一举两得,校长觉得怎么样?”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开口:“主席,您这个提案,甚至比之前说的更残忍了。我们都知道,就在几年之前,这些孩子都是人群中的异类,甚至到现在这种观念都还存在着。建立这所学校,一是为了对抗堕妖,二就是让这些异于常人的孩子能够真正的接受自己认可自己,让他们明白,他们和普通的孩子没有区别、他们会被接纳被照顾,并且是国家、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力量。”陈末夏认真的看着郭启宁,后者则回避了她灼灼的目光。“您要在这群被视为异类的孩子们里,再划分出一群异类。”她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在场之人心中无不一凛,张封鸿眼神颤动,显然已经出现了态度上的摇摆。
但郭启宁显然已经站在了更高的位置,他的表情也凝重。“校长,站在大局上考虑,您不能感情用事。”屏幕已经熄灭,倒映着他不容再反驳的脸。“我们都知道现行制度里不允许使用异种能量的控制手段是一纸空谈,国安部已经多次讨论过这个议题并且让我们做出相应的举措来补全这个漏洞,我们不能再这么不作为下去了,校长。”
张封鸿忽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他之所以对执行官接受侦测设备如此不满,正是因为他不愿意看到为了和平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们背负太多不属于他们的重担的同时,还要接受相当于身份监测、力量监测一般的镣铐,如同被猎人们豢养的狼狗,一边忍耐着驱使,一边承受着监视,稍有违抗就遭受灭顶之灾。因为他们的力量太过惊人,而且正以蓬勃的姿态生长。可这所学校里都是学生,他漫步在林荫覆盖的小路上,孩子们独自读书,结伴出游,两两相约,三五欢聚,他们和普通的孩子并没有任何的区别,他见过受了委屈躲起来朝湖里的游鱼流眼泪的女孩,也见过骄阳四射时赛场上汗流浃背的男孩。他们每个人都只是在这里生活着,本应该平淡安稳的人生因这份力量要承担更多关乎生死的责任,他们本该是那样幸运,可现在还要再因这份力量背负异样的眼光和肉体上的枷锁。这实在不能不叫人唏嘘,叫人顿觉世人皆苦。他看了看沉默的李渺颜,很想问问他,问问他的父亲,这究竟值不值得。
但他只是沉默。
呼出一口气,陈末夏自知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她必须再次作出退让,可想到孩子们已经因这力量承受了他们未知的血脉病毒,还要再接受身体上的限制与审查,无数张年轻的脸在脑海中重叠,他们喊着自己“校长先生”,给予自己全心全意的信任,可自己却总是辜负。
这次,也一样。
“主席说的对…”女人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语气也变得认真而坚硬起来。“但我不同意试点工作在学生中全面开展,既然考虑到普通学生的安全,那么只需要部分力量较强的学生在集体活动的场合配合我们戴好手环就可以,手环的灵敏度我们统一设置为二级,不要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也不要大张旗鼓地宣传,Lilith。”
郭启宁还没来得及说话,Lilith迅速接过陈末夏的话,像是故意偏袒她一般。“明白,我会只将佩戴要求以个性化通知的形式发送佩戴者,保证信息的保密性。”
“好的。”安排好一切的陈末夏目不转睛的盯着郭启宁,似乎要从他一成不变的表情中挖掘出什么能让他一举溃败的致命漏洞来,但这只是徒劳,她靠在椅背上,声音很轻。“主席,这个安排应该可以很好的应对国安的指示了。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对方并不怀疑Lilith的包庇,也没有为陈末夏的独断专行不满,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达成了阶段性的目标,学生与执行官的力量都得到了相应的制约,接下来只要逐步推进,保证特殊人群始终处于严密监控中,就不会有问题。“校长为大局考虑,我没有意见。”
“我…没有意见……”张封鸿将目光投向窗外亮起的夜灯,力量的分割又被打乱,他不得不做出新的选择。
李渺颜低头无言,在这项决议上,他没有表决的资格,工作落实后,他大概率也会成为监视名单上的一员。不得不佩服浸淫官场之中的大人物们,永远在新世界还未到来时就开始讨论版图的划分与战果的配比,对于他们这些开拓了新世界的战士,则因力量而报以忌惮,真是讽刺。
余思然亦是无言,从研究成果公知学校中的四方组织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面临着一天的准备。眼前的陈末夏曾与他同班相邻而坐,名次与他不相上下,但她已经慢慢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女人,斡旋在这些虎视眈眈充满了明枪暗箭的纠葛里,自己此刻面对的,她已经身处其中无数次。他难以想象对方曾面临过怎样的无助却仍孤军奋战的时刻,唯有站在她身边,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一切,才不辜负她的心血,她对自己的信任。
这所校园的建设者们,他们彼此,都默契的心存着这样的觉悟。似乎无论过了多久,他们都依然是站在风雪中孤立无援的教室里,面对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堕妖,手拉着手的那群少年少女,经历生离死别,直面血腥的真实世界。有许多一生的契约,在那时被订立下来,就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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