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用手勾着运动鞋的后跟,想在不拆开鞋带的情况下把鞋穿好,尽快去上学。
“晚上早点回来,要给她选高中了,回来商量商量。”桌边的女人把煮鸡蛋啪的摔在桌上,开始剥壳。
“晚上有个聚餐,二把手要上去了,请下面人吃饭,不好推。”男人的筷子在碗碟之间飞舞,不时发出轻轻碰撞的声音。
看起来是一个千篇一律的早晨,孩子用餐结束的早,已经准备去上学了。她的家长正在商量为正值初中二年级的她选择一所心仪的高中,但却凑不起讨论的时间。
“那怎么办,选高中是大事。你那聚餐什么时候不选,偏偏选今天,真是的。”
“人家定的日期,我能有什么办法,高中么要不别换了,市一中就挺好的,离家近,也方便你照顾。”
“我照顾?我每天都不上班都闲着吗,你说话考不考虑别人?”
糟糕,鞋带绑的有些紧,女孩的脚被卡住了,她弓着身子把头埋的低低的,开始解鞋带,在心里催促着自己,快一点,再稍微快一点,又不能太过慌张。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就算已经实现过无数次的侥幸逃脱,她依然平白无故的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怎么又不考虑你了,就是说她上学离家近……”
“那不如选三中,离你单位近,你照顾啊。实在不行选南大附中,离你妈近啊!”
“我警告你,少给我妈找事。”
“谁找事了,谁找事谁心里清楚。”
火药味十足的讨论的声音消失了,女人好像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女孩已经听不清了,她无声地松了一口气,重新系好了鞋带,开始穿外套背书包了。
温热的豆浆带着满腔的怒火怨气兜头淋在女人脸上身上,他们在争吵什么,咒骂什么,女孩能够瞬间从大脑里为他们添加一万句互相诋毁讽刺的对话,因此她毫不关心。男人抓着妻子的头发将她面朝下按在地上,抽打她的侧脸,又甩在墙边。满脸是血的女人尖叫啼哭,两只手在空气中乱抓,似乎是因为挠破了丈夫的脖颈侧面,于是又被勃然大怒的男人连踹两脚在小腹。
“不要…不要再打了…呜呜呜。爸爸…爸爸不要再打了…”女孩丢下穿了一半的外套,趴在母亲的脚边,想要为意识模糊的女人擦干净脸,可是汩汩流淌的血液那么多,她的手细弱也幼小,只染上鲜红黏腻的液体,其余都是徒劳。连带她的劝说与恳求,畏惧与眼泪,此时此刻,都同样经受刻骨铭心的践踏。
“今天请假,送你妈去医院!”
“爸爸…爸爸你一起去吧。”
“自己去,养了个你一点用处都没有,真是给我丢死人了!”
“可是今天要开始讲几何了,我等下就要去学校…”
“你妈重要还是上课重要!”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她看着自己的小腿与脚尖,那么细瘦,又小巧,它们无视自己每一次期盼快些长大的愿望,让她无法救赎别人,无法逃脱。
“问你呢?”男人猛地推了一把她的额头“你妈重要还是你重要!”
门开了,拿着化验单的医生走过来“那确实是要在这里留着了,上课没什么重要的。”女医生的长发一丝不苟的垂下,不施粉黛的脸白净冷漠,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房顶上的白色冷光,将她整个人都烘托的凌然。“确实要留在这里呢,卡特琳娜。”
不,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不要留在你们身边。我要立刻就离开,要自己来掌握自己的一切!娇小的女孩往门口跑去,门那边的光那么明亮,有人在向自己招手,喊着她的名字,把无数的希望与信任传递给一无所有的她。
男人揪着她的长发将她粗暴的扯回来,大手捏住她的脸“我说了,你给我呆在这!”
“不!我不要!”
成千上万块镜碎裂的声音,每一块碎片都割裂她的每一寸皮肤,她毫不犹豫的撕下粘连的皮肉,在男人面前,在他的掌中,通过这血腥恐怖的方式蜕变出了崭新的肉体。
抓住他的手腕反扭,她无法倒流时间,但可以让对方体会骨骼筋脉颠倒的痛楚。撕扯他的头皮将他撞在一边的立柱上,她无法挽回的过去,将在此刻与未来,得到数倍的补偿。她的手肘与膝盖都是力破千钧的武器,发泄主人淤积的惧与怒,颤抖和血泪成为浪潮冲击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失去知觉的男人被丢在左手边长长的洗手池里,水龙头里流出的腐蚀液体溶去他已经狼狈不堪的西装,□□的身体露出来,血色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女孩的身体成长的美而惊人,她梳理自己的长发,手术刀在右手五指间来回穿梭飞舞,好像黏在指缝中似的乖巧且锋利。她慢慢的靠近水池,鞋跟在弥漫了血色的地面上唱出悠长的旋律,裙裾摇曳在膝边,开出猩红的花。
精致的银白色刀刃划开人体的脊柱皮肤,只在一个闪光的瞬间,浓烈的红色蔓延开来,沿着女孩的小腿爬上她的肌肤,像是某种致命的病毒,侵蚀她的过去与未来。
卡特琳娜猛地睁开眼睛,还远未到天亮的时候,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悲伤与痛苦瞬间将她淹没,她就这么躺在一切包围过来的无力感的海底,无法呼吸。眼泪不受控制的冲出眼眶,好像将梦中积蓄的无助与恐惧一股脑儿释放出来,那时未流下、未流干的泪水,在这个仿佛已经得到了救赎的夜晚卷土重来。
她摸出备用手机给魏沐白打去一个又一个电话,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的需要过来自爱人的慰藉。随着一次又一次无人接听的提醒,抽泣声逐渐在夜色中分明,不是要拥抱我吗,不是要喜欢我吗,你现在来啊,你来陪我好吗,让我依赖你好吗…好吗。
林妙妙循着声音打开室友的房门,见她披散着头发举着手机呜呜的哭,一下慌了神。这位天才卓绝、努力上进、乐观开朗的室友,善解人意又活泼风趣,能坐拥无数粉丝,能跟校长与首席午后散步,从来没有崭露过如此脆弱的时刻。
“卡特琳娜?你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啊,不哭不哭。”她扯了一大把桌上的纸巾坐在床边把女孩抱在怀里,给她擦干脸上的眼泪,把她凌乱的发丝捋在耳后。
少女深咖色的睫毛被泪水打湿,脸颊也一片狼狈,无法想象是怎样突然来袭的悲伤将她侵蚀成这副模样,明明在刚刚结束的庆生会上,她那么得体又那么幽默可爱。
林妙妙不敢去想,她是个直爽厉害的姑娘,又成长在街头巷尾,她任何的不愉快任何的委屈都能够仗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通通发泄出来。带她来到校园的穆曦微和李清弈虽然严厉但也是真的喜爱她,身边的奥金涅茨对她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宠溺照顾,李渺梧与她则总是一拍即合连使坏都能劲往一处用。
她也曾羡慕过生活精致的卡特琳娜,每天雷打不动六点钟起床晨练,接着洗澡护肤化妆一步不落,周六日除去自习实验社团活动与约会,那就一定是在进出学校的路上,永远保持着百分之一百的明艳照人出现在各个地方。她自律、严苛、美丽、和善,没有人不喜欢她,她不会不喜欢任何人。
如果是这样的女孩,这样完美的让人自惭形秽的女孩。谁会忍心伤害,谁会让她在长夜漫漫里泪流满面,谁会这样破坏这份无数人都在尽力守护的美好。
林妙妙抚摸着卡特琳娜绸缎般的长发,顺着到她耸动的肩膀纤细的腰肢,嚎啕大哭的时候,自己也许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怀抱了。她这么想着,低声喃喃细语“小仙女呀,是什么不开心的事呢?兼职不顺利,我就陪你去,我们把你老板按在地上打好不好?要是被教授骂了,那我教你个办法,校内网上有很多吐槽纪老师的留言,你刷一刷解解气。要是魏沐白不听话,我们去找别的小哥哥,下一个更乖不是?”不得不说,她火气十足的安慰就算用再怎么温柔的语气,也都带着一股子热辣的危险。
怀中抽泣的女孩渐渐平复,或许是朋友的安慰太过直白,直白的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傻气,卡特琳娜眼泪还没擦干净,却先忍不住笑了,她支起身体盘腿坐在床上。黑暗中的林妙妙明明和她一样是个柔弱美丽的姑娘,可却有着她难以企及的魄力与决心,让她想要亲近,想去效仿。
“妙妙姐…我……”夜晚总会让人的理智处于模糊的边缘,从未宣之于口的秘辛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不过她终究还是一个胆小又懦弱的女孩。“我…只是有些想家…”
沉默。
空气在这一刻凝滞,但随即就被林妙妙的呼气声冲散了所有沉闷“诶呀,你算算看,还有两个月就是圣诞节元旦啦,放假就可以回家去了。不要着急,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看学校里也很好呀……”不知为何,卡特琳娜总觉得室友的声音不再像刚刚那样底气十足,她在慌张“学校里有很多有趣的人,有喜欢你的很多人,有我,有魏沐白是不是,还有李渺梧那个傻瓜……”林妙妙把所有在这一刻能够想到的美好都展现在卡特琳娜面前,好像是擦亮了某一根火柴,为两个人编织起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
“妙妙姐?”
“嗯?你可能是想你妈妈做的菜了,明天是周日,我们一起去市里找点好吃的怎么样?从今天开始你可是正式成年了啊,想干嘛干嘛,让那两个臭男生鞍前马后把我们伺候好。”
“哈哈哈,好呀。”
“那现在要乖乖睡觉哦…”
“好的,我很乖的,听从组织安排!”
林妙妙从卡特琳娜的房间出来,替对方轻轻的关上了门,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深秋的冷风从没有完全关闭的阳台门处漏了过来,好像是被这份冷意唤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她举步往阳台走去,轻轻打开门走过去趴在栏杆上眺望。
妈妈做的菜,真是怀念啊。
大雨停歇的夜晚,除了秉烛夜战的刻苦学生,大部分教室的灯光都已经熄灭,这个正式进入冬天的第一个周末,更多人都希望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游戏、音乐、电影…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让他们沉迷,如果此时再加上一份炸鸡泡面、蛋糕坚果、汽水烤肉…那是何等的快乐,何等的人间值得。
夜灯零星的操场上,还有人在跑步,一圈一圈,影子在她的脚下缩短又拉长,分裂又汇聚,高桥奈津江回想着被反锁在宿舍门外听见的室友们的笑声,欢乐是她们的,自己只能得到重复了无数次的借口。她的脚步慢下来,开始喘起了粗气。
“诶呀,我没听到你敲门。”
“我们是觉得反锁比较安全呢。”
“大家都是差不多时间回来的,你比较晚,别放在心上。”
“啊?我还以为你跟‘朋友’在外面,不回来…了…”
她停下了脚步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肌肉酸痛的感觉不再分明,她来自乡下,经常和哥哥比赛去爬山中神社长长的石阶,因此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很清楚,现在还需要点疾跑之后的散步来让心跳与脉搏平稳的下降。
沿着山路慢慢的向湖泊的方向靠近,她感觉今夜的风其实并没有太凛冽,难道是为了照顾自己的缘故吗。这么想着,她决定多欣赏一番深湖夜景,而且或许室友们的欢乐还要再持续一阵子,她这么早回去,也是不方便的。
长夜辗转,魏沐白已经很少有这样难眠的夜晚了。他和室友李渺颜都是生活极为自律的那一类,因此两人很是合拍。九点开始轮流洗漱,睡前娱乐基本是看书听音乐,他还会加上和卡特琳娜稍微说两句话,因为后者也是雷打不动十点睡觉的典型。就算课业繁多,他们也会尽量避免熬夜透支精神,每个执行官基本都有自己固定的作息以保证在任务来临时身体处于健康状态。
此刻夜雨已经停歇,少年却罕见的难以入睡。他问过自己无数遍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人,每一次都给自己肯定的回答,可是每一次也都经不起哪怕再多一句的反问。与其说神思忧虑,不如说他在惧怕入梦后或许会出现的那双惊惶而卑微的双眼,那个能在万人之中脱颖而出的女孩,她这样卑微的乞求着别人,乞求着自己唾手可得的生活。想到这些,看到这些,梦到这些,他无法和从前一样看待她,至少,她更需要自己多一些的保护,那么自己有这个能力做到吗。
窗外木萧风飒,他翻身下床略作整理,围上了一条粗线围巾,悄悄离开了宿舍楼。这样躺下去是得不到答案的,索性就出门走走,有些得不到答案的事,总得换个角度换个环境去思考,才能略近一步。
夜晚的群山和白日看来没有丝毫的相同之处,群青色的山峰被夜色笼罩,一团团的黑色雾气起伏在极目远眺的更远处,那是岩石的身躯与臂膀,卧在阴云缠绵的苍穹下,残存的枯叶与紧缩枝干的松柏随风摇动树梢,飒飒的声音是这位巨人缠绵病榻的呻吟。即使是这样,仍有圣诞花在脚边绽放,鲜红的色泽在黑夜中有别样的魅力,巨人的伤口崩裂,流出血来。
黑色的湖水泛起零星的涟漪,灯光落下时仿佛被吞没,掀不起一丝水光。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