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沉浮,五片玻璃纤维旋翼下的黑色机箱在半空平稳高速飞行,忽略发动机的嗡鸣,对于机箱中的某些人而言,这实在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只不过他们即将从噩梦中逃离,而有的人,则永远不会再醒来。
半小时前,云州市挣扎在生命线上的所有执行官收到最新的任务安排,除言煜与简无寒外,所有参与任务的学生都必须听从命令撤离,十分钟后,新一架朴素的信鸽直升机抵达,出现的每一张严肃面孔都令人望而生畏。
乍见这些已在自己口中的这片“烂摊子”里奋战近一个月的学生们,李清弈难免多看了几眼。还兴趣,虽然灰头土脸,但眼神勉强还有些光泽,他们手刃的都是曾为普通人的堕妖化产物,情绪难免脆弱些,也是时候该回去好好休整一下了。远远望见垂头丧气的李渺梧,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子承父业,他倒真觑见几分自己的影子,难道当年在别人眼里,他也会这样沮丧么。真想冲过去给那生气涣散的脊背来上一巴掌,告诉他路漫漫兮的道理。
而四周狂响的惨呼却不给任何人喘息的余地,飞火流霜中,直升机重新起飞,迅速踏上返程。
于是他们父子,并未能说上一句话。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面对面的好好说一句话。
“来了吗?”
剑珠狂颤,激射而出一分为四,成擎天巨剑,流动着金色咒文的剑身光芒愈烈,逐渐将整个动乱的城市包裹其中,剑尖指向地面以千钧之力坠下,深深扎根在四个方位,咒文延地表流动,成为交织的网,将生与死一同囚禁在这片华丽的废墟中。毁灭与新诞都在不断的发生,兴亡更迭交替,杀死的人与堕妖催化出更歪曲的怪物,怪物死去又成为后来者的温室,于是只有杀戮,只有无穷尽的杀戮,能够彻底终结这一切,杀戮这些迭代的不该诞生的生物,或被他们所杀戮。
数具畸形的身体在男人的周围四分五裂,他们的任务是清理整个区域,换言之,这整个城市的人,都在为某一人的过失付出代价。而这些痛下杀手的人又何尝不是,在挥刀向同族的瞬间,每一个人,亦在反复杀死自己。
背后是不容再失去的故土与爱人,他们别无选择,这就是,在战场中屹立不倒的人们,最后固守的信仰。
无论是肉体炸开淋下的污血碎肉,还是能够回望到的那座铜红色的熔炉,然而或许那也不是一座熔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巨兽,唇齿利爪都是狰狞的妖,撕碎啃噬着的,不仅是无辜者乃至它们自己的姓名,还有很多尚未成熟的盼望与希冀。
心跳慢慢平复,但让他接受从梦中醒来的事实,绝非易事。没有人知道沉默者的诉求与执念,只有当他们咆哮着哭嚎着,撕心裂肺仪态全无时,人们才手忙脚乱的涌上去灌下一剂庸医的汤药。
从机舱中跳下来落在地面上,侵入口鼻的清香气息来势汹涌,让所有人一时之间都不太接受,久在腥风血雨中来去的战士,即使只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人,亦不免心中怅然。原来和平与安宁的气息味道并不抽象,它可以是四月的青草冽意与六月的榴花芳香。
林妙妙的动作只是稍有拖延,抬下来的白色长袋已被迅速转移到医疗车上,她的去向一目了然。全副武装的医疗人员行动丝毫不迟疑,包裹全身的防护服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动作,车门自动关闭上锁,而正接受全身消毒的其他学生们,甚至还没有睁开被柔和的消毒液水雾包围的眼睛。
呼喊声惊醒了李渺梧,只有闭上眼睛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疲惫,似乎立刻就能在这里睡过去。林妙妙的呼喊却像霹雳,也只有她能够不顾众人侧目,毫无仪态的暴喝一声,将他拉回现实。
“杰森!你干嘛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伸开手臂反射性虚拦在女孩面前。再去找话语中的男孩,只见那健壮的魁梧少年带着一身的血迹追在已经开出去数十米的医疗车后,脏污凌乱的发被风吹的狼狈,露出眉边额角还未愈合的伤口。即使是个年轻力壮的少年郎,连续战斗几日后也经不住高速冲刺,不过半分钟,便红了脖子步伐踉跄,然而少年却接着加速向前冲去,痛苦而固执的表情在涨红的脸与凸起的青筋映衬下显得有些狰狞。令人感到窒息,那些赶不上末班车的人,任时光匆匆流逝而碌碌无为的人,都将会以这样的姿态,追逐他们悔不当初的过往。
而这世上,最追之不及的,就是过往。
医疗车靠边停下,后门开启,少年冲上去扶着车门喘息。间隔的距离实在太远,众人看不到车内的情况与医务人员们的表情,只见男孩的脊背猛烈的起伏着,爬进车厢。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车门重新上锁,启动后迅速消失在蓊郁的树丛背后。亦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涕泗横流的请求,或只是红着眼沉默,每一个毛孔都在悲吼的沉默。
李渺梧将林妙妙搂进怀里,她的身体是如此的瘦削,一把纤细的骨架靠在胸膛上,心脏贴在一起,悄悄地抽搐。而她的眼泪却热烫,像要融了这骨这血肉,灌进这座涌满了冷风的堡垒,让花更热烈,让湖水沸腾,让他僵硬的身体稍寻得些许的温暖。
“我们回去吧。”
“我想…我想冷静一下。”从布满伤痕的身体里传来的声音,在盛夏燥热的风里散成碎片。
“……那我送你回去,晚点我去找你好不好?”半长的乌发带着软绵绵湿漉漉的水汽,一根根一束束的聚集在指缝中,滴下墨色的悔恨,在并不和煦的云海中,氤氲开灰色的阴影,奄奄一息的挣扎。
听不得,她听不得这样的安慰,听不得挚友恳求自己时哽咽的声音,听不得一贯粗糙不拘小节的人柔声细语的安慰,让她整个眼眶都酸胀发痛,抑制不住的东西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犹豫与为难倾泻而下。而最后的坚持则是,最歇斯底里的一面绝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展现,她没有可以完全去依赖的人,也没有能无条件包容自己的脆弱与崩溃的人,她只有她自己,必须坚持下去的自己。
“嗯……”
经过一场旷日持久又跌宕起伏的磨练,每个人都疲惫至极,他们深知这将是一场艰难的考验,对自己,对这所学校,对已经裹挟其中的所有人类。然而他们不知道,也从未假想过,这是一场无休止的拉扯,这种荒谬绝伦的预设,正逐渐成为现实,在无数双手的推动下。
“你终于回来了!别忘心里去啊!我之前不是还打了人嘛,没事的。我叫了炸鸡和烤串,啤酒也冰好了,等妙妙回来,我们好好放松一下。”
卡特琳娜好不容易从高桥奈津江怀抱里挣脱出来,对方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的活力与热情在很大程度上,足以安慰她一切的坏情绪。“妙妙要回来么?”即使不可能再找到阿大和三小,云州也该有很多堕妖化的人类要处理,自己刚离开不过小半天,难道还会有新变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