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融融的秋阳下,那个从树荫处走出, 迎着阳光仰头大笑的老者, 与记忆中朝气蓬勃的嬉笑青年重合在一起。
楚煦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略微有些干涩,情不自禁地眨了又眨。
阔别数年, 昔日风华正茂的青年医者, 变成了如今的雪鬓霜鬟、大腹便便的老翁。
楚煦轻敛眼睑,眸中闪过一丝愧疚, 嘴中却忍不住轻哼一下,口不应心地道:“柳旭,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种小把戏,你到底知不知羞。”
来者正是誉满京都的回春妙手——前太医令柳旭。
一个即使递了折子告老还乡,却依旧受到皇上、太后重用的传奇人物;一个即使闲赋在家多年, 仍旧凭一己之力影响着太医院的存在。
若是让太医院里的医官们看到, 平日里一贯不苟言笑的柳太医令如此开怀的模样,怕是要目瞪口呆上许久。
柳旭的笑声慢慢停了下来, 他右手微微提起, 轻轻摇晃下手中那两壶沾满泥土的酒坛, 酒坛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不知何时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楚煦熟悉的笑容:“小师弟, 多年未见, 都不想师兄我吗?”
楚煦瞥了他一眼, 转身回了院子:“成天往我这飞鸽传书, 连多吃了一碗饭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特地写进信里, 有什么好想的。你要想这样一直站在门口,就别进来了。”
“唉唉唉,师弟你等等我。”
柳旭一见到他这番心口不一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嘴硬的老.毛病又犯了,急忙忙地追了进去。
柳旭一进院子,虽然脸上仍带着笑容,鼻子却突然一酸。这里面的一应陈列摆设,皆与年少时跟着师父学医时的小院子一模一样。
楚煦先行一步坐在石桌旁,将正在专心捣药的小徒弟唤至身前,一手指着柳旭,对小徒弟道:“阿茴,这就是你大师伯柳旭,还不快快拜见。”
阿茴先是好奇地看了眼那傻傻地拎着酒坛的陌生人,听到师傅轻声提醒的咳嗽声后,才醒过神来。
他连忙俯身行个大礼,口中朗声到:“楚茴见过大师伯。”
柳旭见他乖巧的模样,满意地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精心包着的布包递了过去,口中说道:“好好好,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是师伯给的见面礼,好生收着。”
阿茴在师傅许可的眼神下,双手恭敬地接过。布包的外面用上好的绣线精心绣着一副杏林图,小手轻轻展开,里面则是一整套精心磨制的金针。
“哇!”阿茴看得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声。
楚煦皱了下眉头,先对阿茴说道:“还不快谢谢你师伯。”
然后他又转头对着柳旭埋怨:“阿茴才多大,你就给他如此贵重的金针,到时候引得他心思浮躁,玩物丧志,我饶不了你。”
柳旭用右手掏下耳朵,美滋滋地享受着师弟这久违的数落。
他老神在在地捋了两下长须:“诶,不就是套针嘛,这有什么?当年我两在京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也顺顺当当地练就这一手的医术。如今咱们师门就这么一个后生,可不得好好地宠着。”
阿茴连忙应和道:“师父!阿茴会好好练习的!”
楚煦被这两人的一唱一和给噎得无话可说,丢了个白眼,继续折腾手中的药材。
柳旭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冲着阿茴打了个让他离开的手势,阿茴瞬间心领神会地抱着心爱的针灸包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院中瞬间清冷下来,楚煦将手中的药材搁置到一边,轻轻拍掉手中的残渣,正色道:“你看到刚才那对姐弟了?”
柳旭微微点了下头:“看是看到了。”
“那你......”
柳旭直接打断楚煦未完的话语,将手中一直拎着的酒坛放到桌上:“咱们兄弟两有的是时间去弄清楚那孩子身上的问题,何必急在这一时?你忘记咱们当年的约定了?”
楚煦看着酒坛的眼神恍了恍,这两坛酒是三十年前楚家遭逢大难时埋下的。
当时楚家众人虽得以保全性命,却被震怒的先皇下旨,楚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得入京,更不许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而柳旭因为答应了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如果能保下楚家,他便会一生一世追随在太后身边。
一个不能进京,一个难以离京,两个青年在京都城角埋下这两坛酒,彼此约定,若有再见之日,便是酒启之时。
这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
在楚煦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时,柳旭已经悄然将坛封打开,一股醇馥幽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他深深地吸了两口酒香,抚掌大笑:“好酒!咱们兄弟两今天不说其他,不醉不归!”
楚煦看着他肆意的模样,即使心知午时尚早,青天.白日里酗酒,完全不是自己会做的事情,却难得地想放纵一把。
他清淡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些许笑意:“好,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