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才道当时错(1 / 2)

霜雪覆了满路,惟余莽莽苍然。

沧浪渊游离昆仑之外,似连茫茫雪色也格外寂寞些。沉积着青灰色调的屋檐上垂挂下几寸冰凌,折射着来自万里之遥的淡漠日光。少有生灵在此居住,便显得此地寂寥有余,而生机渺落。

沉重的雪压塌枝桠,时不时传出闷响,连带枝条折断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往往传出几里之外,尚觉有余音回荡。

一踏入屋舍,却又觉出几分不同来。

不仅仅是屋内长明不灭的灯火,与堆积满地的书册。比较起通天上次前来时,窗前桌上又多了一些无用之物。

定光是这样称呼它们的。

偶尔是撰抄的笔记,或是师弟师妹们耐心在昆仑种活的花,随着金灵时不时地拜访,而日复一日地堆满了这个小小的屋室。

说不清有什么用处,或者确确实实是全然无用的。只是显得屋内不那么空空荡荡,没有鲜活之气。

金灵来时,风风火火,到了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破门而入的时候,又赶紧停下,礼貌地敲了敲门,听到他的声音后才推门进来。

截教一向人多,入门早的弟子自觉自愿分配到几个师弟师妹管着,一个拉扯一群,从衣食住行到修行道法,基本上面面俱到,乃至于关心你近期的情感状况,是否想谈个恋爱等等心理问题。

这最后一点,便要视各位弟子的原型而定了,多半发生在草长莺飞的春天。当然,若是已有道侣的,还能得到热情师兄/师姐一个关切地摸头,注意节制啊,师弟/师妹。

像是一群傻白甜,定光偶尔会想。

“师弟在吗?”屋外有人敲了敲门。

青年一身银灰道袍,衣领边上一圈簇拥着软乎乎的绒毛。他理了理脸上漠然的表情,把半张脸埋进衣领中,方抖抖索索地去开门。

外面是真的冷。

簌簌的雪趁着门被拉开的一瞬窜入屋舍内,外界的光令他眼眸失神了一瞬,转而平复下来。

沧浪渊除定光之外,还有几个苦修的同门在此。大家偶尔碰面打个招呼,其他也没有什么,只是逢上什么重要事情,总喜欢问问他是否要同行。

便如此次的讲道。

师兄自然地发出邀请,又自然地等待被婉拒,正打算回头把笔记复制一份给定光。却听见年轻的道人微微一笑:“好,谢谢师兄了。”

师兄挠了挠头,也不去想为何这次他同意了,只高兴地把他带了出去,还不忘感叹道:“师弟啊,我瞧着你笑一笑也挺不错的,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少把自己埋屋里啊。”

两人便出去了。

通天限制他在此地静修,但并不介意他打个报告递交申请出去。似是格外严格的师长,又隐隐见出几分纵容来。唯一可惜的是,师尊对谁都如此。

没有人是特别的。

定光万般笃定这点,却又说不上心底那份莫名的情绪。每每想至此处,紫府中总会传来一个人低沉中带着嘲讽的笑。

那人说,他也叫定光,长耳定光仙。

他无意过问此人的来历,左右他沦落到连个身体都没有的地步,神魂孱弱到甚至无法取而代之,进而抹杀他的意识。虽然,他仗着某些法术,能暂时占用他的躯壳,去做些事情。

但也不过到此为止。

定光眼眸微抬,望向一旁的师兄。

师兄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劝说:“师弟你都多久没有出来了,要我说,我们修道之人,能宅是好事,但偶尔也要出来转转啊。你看这烟花,好看不?”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塞给定光一打烟花。

银灰道袍的青年捧着手里满满的物件,无端沉默了一瞬,默默打开了袖里乾坤。很快,他手里又拿上了一堆东西。

……

定光常常因为过于自闭,而与身边这群傻白甜格格不入。

傻白甜们自动自发地体谅他,尽量照顾他的自闭倾向,只时不时来瞧瞧他,防止他一个不留神,从自闭到自尽。

定光的内心,是拒绝的。

“定光过来,这里还有个座位。”金灵不由分说向他招了招手,接着戳了他一支糖葫芦。

定光默然无言,凝眸注视了糖葫芦许久,弱声弱气地开口道:“……师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金灵笑容危险了几分:“吾日三省吾身,化形否,入道否,金仙否?”

定·堪堪玄仙·光,选择闭嘴。

讲道场面很盛大,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对我都非常关心,道尊声音洪亮清晰,内容由浅入深,深入浅出,发人深省,只可惜没有一句听进去。我非常满意,下次一定再来。

他脑海里转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只在金灵担忧的目光望来时,努力正襟危坐,不蜷缩成一团。

后来金灵渐渐无暇顾及他,他也便索性放飞自我。

那一场突如其来、转瞬即逝的雨,以及天穹上灿灿的一道虹桥,就这样落入定光眸底。

他睫毛颤了颤,瞳孔不经意中涣散了一瞬。很快他浑身一震,却似浩渺天地里一点微尘,不被旁人察觉。更深的色调浮现在眸底,沉沉的,沾满污秽的浓稠般的墨色。

另一个“定光”醒来了。

他掩饰着往天穹上望去,脸上神情似悲似喜,难以言喻,只在心底嘲讽地笑了一声。莫名生出的预感向他做了警示,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青年则在紫府里面缩着,他安静地抱紧自己,把自己藏到一个角落里。似是还觉得不够安全,便化出了原型,习以为常地躲好,方出言道:“发生了什么吗?”

“定光”没有回答。

浓稠般的墨色自外界侵入,一点一点逼近紫府。万千张狰狞的带血的面容浮现在壁垒上,神情中满是怨毒,若非有屏障阻挡,几欲择人而噬。

青年便闭上眼,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个毛球,静静地等待着。声音穿墙而过,在他心上响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它们似在逼问,似在咒骂。

千万个声音一齐响起,天地量劫中的怨恨与哀恸便连绵不绝。心魔无穷无尽,前仆后继地向他扑来。没有人想要放过他,因为它们已失却意念;没有人会回应他的疑问,因为它们自己也不甚分明。

浑浑噩噩,未生未死,永远徜徉在阴阳两界。

在一片怨毒声中,他听见“定光”的声音,很低很沉。他说:“别怕,快要结束了。”

远山有雪,凄迷地蔓延了一路。

沧浪渊中少有人迹,路途上便积满了厚厚的雪。虽有弟子时时拂扫,但终究比旁处难走些。颤颤巍巍的枝桠于寒风中颤动,枝头上纯色的梨花不时摇坠而落。让人分不清是雪,抑或是花。可叹一句:未解此地寒色,更添一抹残香。

通天瞧了半会儿,低声解说了一声:“是无当先前种下的。”

玉宸便出神地看着,她纤弱白皙的手拢在袖袍中,又被通天偷偷收拢入掌中。青年偷瞥了少女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心安理得地牵着她往前走。他宽大温暖的掌心传递着暖意,驱散去几分清寒。

少女长翘的眉睫微微扇动,投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她的目光照旧沉静地落在遥遥延伸的路上,只反拉住通天的手。

隐约的怅恨在心头绵延,一如她念及兄长时经久难消的后遗症。

但有些事情,到底是不必再拖延下去了。

“定光”静默地立在荒雪中,任凭飞雪拂过他面颊,带来刀锋划过的触感。

来者脚步很轻,一如簌簌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踏上心尖一寸,带着几分随意地碾过。唯有聆听的人微微一颤,生出几般畏惧来。

他本不该惶恐的。

但“定光”站在屋舍前,瞧着道尊曳地的裙摆无声拂过雪地,便觉周身的雪更加酷寒几分,刮得人生疼。而他不由自主地低垂下眼眸,竟是忍不住想要匍匐于地。一半似出自天性里的懦弱,一半又全然是……

玉宸淡漠地抬眸,微冷的眸中倒映着定光的身影。

她眉心略蹙,语气淡淡地称呼着他:“长耳定光仙。”

道人低垂着头,自然地俯身下拜,像是将这个动作重复过千万次一般,从容不迫:“拜见师尊、上清道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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