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雪覆盖了九重殿的季节,墨刃已很难有清醒着的时候。
按楚言临行前的吩咐,药堂给他用了大量镇痛的迷药,尽量减少毒发时的苦痛。
墨刃亦是听话,一碗碗苦涩的药汁咽下,他如今无甚可做的事,只能卧床任自己在昏睡中沉浮。
偶尔醒来了,秋槿会扶他坐起来往窗外看上片刻,看平稳安宁的九重殿,看飞过天边的寂寞的冬鸟,看远山那山尖儿上落的薄薄一层白雪。
他等着楚言回来。
可是归人无期。
直到后来,清醒的时间渐渐地缩短,药物也无法缓解他毒发时的痛苦。
也不知该不该称一声不幸中的万幸,万幸墨刃前世习惯了这番煎熬的滋味。
在偏殿的那些年他手足经脉俱断,稍一用力便是疼得钻心,兼以早年暗堂功法对身体的反噬,落了一身病骨支离。又有白华的挑拨与偏殿奴仆们的落井下石,更难捱的是眼睁睁看着主上步入歧途的心如刀割。
……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都忍过来了,如今暖榻良药地被人伺候着,虽说痛苦,倒不觉得多么难撑。
反是旁观的人先受不了,墨刃不是不知道秋槿背着他掉眼泪,不是没听过林昀自愧无能为力的叹息。
偶尔他看不过去,想安慰两句,只是似乎不得其法,总是他越安慰越把人搞得难过。
这样几次三番,侍卫也认命地闭嘴不说了。
一日深夜,他冷汗涔涔地疼醒过来,喘息着辗转忍耐,痉挛的手指扯破了被自己吐出的血染红的枕巾。
秋槿和影雨点着灯守着他,后半夜影雨握着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大哥,你若实在疼得难受,要不,要不……”
墨刃知道了影雨想说什么,他有气无力地抬手拍了一下这少年的脑袋,在涣散的眼底强撑出一点笑意,气若游丝地道:“胡闹。主上要我等他回来的。”
主上要我等他回来的啊。
还有那场未尽的痴缠。
生机宛如日下融雪,又似指间流沙,在昼夜轮转间磋磨。
他还在等着。
再后来,墨刃昏睡的时间由一睡一两日,到三五日才能堪堪醒来一次,到自己也辨不出清醒与昏睡的区别。
他还在等着。
直到一日深夜。
层云遮月,风雪呼啸。
伴随着冥冥中一股走遍全身的战栗,墨刃猛地从昏睡中惊醒了。
屋内的灯早已熄灭,床幔隐没在黑漆漆的一片中,床上的墨刃蜷缩在被中大口喘息,冷汗自惨白的脸颊滚落。
“……咳……咳咳……”
冷得宛如冻僵的四肢正在细密地颤抖。墨刃头晕眼花,只觉得胸口闷痛,呼吸困难,活像个濒死之人。
他这是……
要……撑不过去了吗?
是最后的回光返照让他醒来的?
醒来再看一眼这冰冷世间?
不……不是。
门外依稀有人急促地说话,墨刃听出了秋槿急切的声音。
不安如鼓,砰砰地擂响在心脏上。
墨刃屏住呼吸,他不知怎么竟能踉跄地扶着墙下地了,单衣透寒,他却麻木地没什么感觉,只是一步一晃地挪到门后——
“那,那主上又如何呢!?”竟是秋槿罕见地失了冷静,含着哭腔的嗓音。
什么?
墨刃怔怔地睁着眼,主上……是主上的消息。
可秋槿为何要急,为何要哭?
另一人的声音属于影风,九重殿沉稳可靠的影子护法,此刻声音却哑着:“主上执意要去夺那药花,然此奇物更有精进内功、延年益寿之效,不少江湖中人同样起了贪心……”
“主上又牵挂墨侍卫,别说不肯相让,连协商的时辰都不敢耽搁,提着剑就走,谁说什么都不听。”
他们在说什么?
墨刃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我等在毒虫窟之南鏖战三日,仅主上一人便以重伤之躯战了不知多少江湖高手,幸有徐少侠与水楼主相助,才算镇住了场子。”
“然殿主伤势过重,大量失血兼之内力损耗一空,已然命在旦夕……我……是我等无能。”
墨刃脑中嗡地一声,刹那间天地倒悬。
他心想:不。
不可能,不可能会是……这样。
他一下子站不住了。跌倒的时候撞到了柜子,墨刃再也忍不住,弓起背剧烈地咳嗽,血滴从指缝间洒落一地。
门从外头打开,他狼狈地低喘抬头,迎上了秋槿与影风惊愕的目光。
秋槿本提着小灯站在门外,此刻灯笼落地:“墨大哥!?天啊,你怎么……”
她吓得连忙冲来想扶人,墨刃却榨干了最后的力气,猛一把握住侍女的手臂。
他眼角发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牙缝外吐:“主上在哪里。”
影风赶忙从另一侧床上拽下棉被,裹住墨刃瘦削的肩骨,低声快速道:“墨侍卫莫要心急,你的身子……”
“——影风!!”
墨刃倏然竖眉怒喝,“主上在哪里!?”
侍卫紧绷着将脖颈高昂,他苍白的唇角尚带着血迹,凌厉起来的眸子深处却似乎又荡起了刀光剑影。
谁也想不到一个清晨还卧在床上气息奄奄的病人,竟还能从那副躯干里榨出这般气势。
影风与秋槿俱被突然爆发的墨刃给震得愕然一息,随后两人黯然别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