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 你对孤自曝隐秘――梁公想养废你,梁公想扶植你。然后你请孤教你。如果教的是一年两年,孤也就信了。可满打满算,只有三天半, 怎么值得你拿这样的秘密来交换?”谢涵看着霍无恤――
“你进梁宫,有遇见姬朝阳、刘氏人的风险,只是好奇寿宴又怎么值得你冒这样大的风险?
刚刚你特意告诉孤沈澜之给姬击喂烈性春/药是想分散孤的注意力, 让孤注意不到你身上, 好叫你暗中离开去办事罢?
你说是么, 公子无恤?”
随着谢涵一个个推论地往外蹦,霍无恤的脸一寸一寸地冷下来,“所以, 你自始至终没有信过我,一直只是在看猴戏?”
“你觉得呢?”谢涵平静道:“你扪心自问,孤有没有用心教你, 有没有真心对你?”
霍无恤没有回答, 只是低着头, 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良久静默,谢涵忽然道:“你找孤的那一天,可能事情太多,也可能你故布疑阵的攻心本事太高,孤没有怀疑。后面几天, 才后知后觉地奇怪。但你今天一直就在孤一步开外的地方, 孤开始觉得高兴――原来只是孤想太多误会你了。没想到――”他顿了顿, 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怅然,“再一回头你就不见了。”
霍无恤黑密的睫羽颤动了一下,“你教我,一直很用心;你对我,也一直很真心。是我对不起你。”
谢涵忽然笑了,朝外踏出一步,忽又回头看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孤为什么真心对你?”
没等霍无恤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因为孤从来没什么朋友。兄弟之间,只有尔虞我诈,和氏族子弟,只有利益联系。在忘忧山一起打虎然后你给孤疗伤再互相吵嘴的经历,让孤觉得很有趣,后来孤误刺你,让孤觉得很歉疚。这都是孤从来没有过的情绪,都是你给孤的,孤以为自己会有一个朋友。但事实证明,我们这些人,永不可能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身后人呼吸一滞。
谢涵眨眨眼,抬头看天,天上是亘古的明月,“忘忧山孤救你一次,你给孤疗伤一次,两清。教你,是利益所需,无关其它,本就两清。现在,你要做什么就继续去做,算孤还你那一剑误刺,从此以后,咱们两清。”
说完,他抬起步子。
“等等――”霍无恤连忙伸手去抓,拽住对方衣袖。
“还有什么事?”谢涵转头看他,神色再没之前的或怅然或冷然,而是无比的清淡漠然,“马上去做你要做的事,趁孤还没改变主意。”
“你……我……”他张了张嘴,舌头就像打结了一样。
谢涵伸手按在对方手上,然后一根一根手指掰下来,转身离开。
“蹬蹬蹬――”,霍无恤立刻跑过来,再拽住他衣袖。
“你究竟想怎样?”谢涵转头,冷冷道。
“我……我们做个交易罢。”霍无恤看着对方像要拒绝的样子,连忙道:“你别不听,你听了一定不会后悔的。《欧冶宝录》你知道的罢。”
谢涵要甩开对方的手一顿,“《欧冶宝录》?欧冶子大师著的那本包涵他一生冶金铸器经验的书?”
“对,就是它。”霍无恤点头,“和兵法韬略《阴阳兵符》、攻守器械大全《鲁墨遗书》并称的三大奇书,只要拥有它们,就能拥有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军队。”
“它们不是都失传了么?”谢涵道。
“另外两本我不知道,但《欧冶宝录》我得到情报:三个月前,欧家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先祖欧冶子临终之地――越地龙泉,他们要运出欧冶子骸骨,却于内发现《欧冶宝录》。
这个消息立刻被梁公知道,他把《欧冶宝录》占为己有。之前你不是奇怪欧家为什么放任欧兰雅找你么,我猜就是《欧冶宝录》使他们和梁国起了嫌隙。
我进宫是为了偷《欧冶宝录》,但现在还没找到。我们做个交易,今晚一起偷,然后回去,我们连夜誊抄一遍,你一本,我一本,怎么样?”霍无恤说完,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谢涵。
总算是套出来了,原来如此。谢涵心道,但他并不全信,还有更多的问题,“这个消息为什么孤从没听过风声?”
霍无恤道:“你要知道,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敌人。论在梁国的探子数量,雍国一定是最多的。”
“那为什么派你偷?”谢涵皱眉。
“因为同样道理,梁国对雍国也很了解,我们收到消息这一点好像被他们知道了。所以他们会格外关注雍国使节,他们不能偷。好多探子都被梁国反向拔除,所以也不能让他们偷。但我不一样,没人会想到我。”
霍无恤说完,谢涵立刻想到,“还有一点,你可以嫁祸给齐国对不对?”
霍无恤闭嘴了,低头看鞋。
谢涵掐死他的心都有,特别后怕――幸好他及时发现对方不见、及时追过来了。
霍无恤又抬头看他,“我本来是想嫁祸给你的,好叫梁国追兵都跟你们去,我们就有时间拿《欧冶宝录》铸好兵器,那时梁国就算知道了,也拿我们没办法。但后来我不想了。”
谢涵哪里信他,哼了一声,“那东西究竟在哪里?”
“梁公书房桌案下的暗格里。”霍无恤这时表现的非常坦白,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上面标红的一个位置,“就是这里。”
是梁宫地图。谢涵看了一会儿,目露微妙,“你知道书房在梁宫东侧,但你来了西侧么?”
霍无恤:“……”他卷起地图,“是么,大概我有点紧张罢。”
“走,速战速决。”谢涵拉起霍无恤就走,要是等会儿梁公率人来捉姬击的奸,他们不在,就要被怀疑了。
所幸,书房就在梁宫中轴偏东一点点,而他们现在也只在偏西一点点的地方。
所幸,因为寿宴,大队人马被调向辟疆大殿,路上的人并不多。
路上遇到宫人,谢涵还装作迷路地问了一下沃头所在,最后穿越辟疆大殿后的日晟殿,来到梁宫书房。
那里甲士密布,各个手持长戟、刀剑。
谢涵和霍无恤忙蹲进草丛里趴下。
谢涵看霍无恤:怎么进去?
霍无恤指指上方。
谢涵:?
霍无恤抓起他一只手,在掌心里写下三个字――等一下。
谢涵:……
霍无恤没时间体会他那仿佛被耍了一般的无语,抬头仔细物色一下四周树木。
他之前认真了解过梁公书房周围情况,梁公喜欢梧桐树,书房四周种满了高大繁茂的梧桐,茂密到树冠交织。他仔细瞧了瞧,有好几棵树冠亭亭如盖,甚至有一半罩在屋顶上,他挑了一棵位置、高低都最合适的梧桐树,又在谢涵掌心写了三个字――跟我来。就匍匐前进。
谢涵不疑有他,跟着过去,但他终究不是霍无恤那样常年在深山摸爬滚打的人,再细心也弄出了点声响,不小心刮过了几片落叶,发出了窸窣声。
“什么人?”立刻有三根□□射了过来,谢涵一缩头、一叉腿才堪堪避过。
却又有两个甲士提剑过来查看。
糟了。
谢涵心脏一阵狂跳,却只能看着他们步步逼近、无可奈何,眼前的画面像突然放慢一样。
他瞳孔微微放大,偏了偏头,伸手去拽前面人裤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快死了,怎么也不能让对方活。
察觉到裤腿一紧,霍无恤回头对做了个“别怕”的口型,从怀里掏出两只……小麻雀,在甲士离他们三步远时朝他们面门掷去。
力道控制得精准无比,两只小麻雀恰在他们面庞处扑了扑翅膀,带起阵毛呼呼的风,两个甲士忍不住闭了闭眼。
正是这时,霍无恤抓起谢涵,蹭蹭蹭往树上爬,躲进茂密树冠里。
他速度之快,简直要谢涵为之瞠目结舌。
不过一呼一吸的时间,甲士抓下麻雀,道一声晦气,继续上前查看草丛,只是草丛里哪还有一个人。
他们捡起那三支箭,回去复命,“大人,两只麻雀落地踩着枯叶了。”
谢涵松口气。
霍无恤伸出一只手在他心口处拍了拍,另一手摊开他掌心写道:不怕不怕啊。
谢涵:“……”
霍无恤四下眺望,他原本选中的那棵能直接爬到书房房顶的梧桐树离他们还有三棵树的距离。
估算一下距离,他对谢涵招了招手,自己率先爬去,借树叶遮蔽,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
真是连老天都在帮他们,夜里开始吹风,带起飒飒树叶摩挲声,掩盖了他们爬动的声音。
谢涵虽然从来没干过这样偷鸡摸狗的事,但前有霍无恤开道,他又身手灵巧,依样画葫芦地跟上,等悄无声息地落到书房顶上时,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感。
两人借低垂在顶的树冠遮挡,霍无恤悄悄掀起八片瓦揣怀里,然后推了推谢涵让他先钻进去。
书房内一片漆黑,谢涵借这洞透进来的月光,抱着房梁爬到抱柱上,沿柱滑下。
抬头,霍无恤也钻进来了,正把瓦片一片片重新叠上,留下最后一片没叠,而是从怀里拿出块黑布堵住巴掌大的空洞。
“为什么不全盖上?”进了书房,谢涵放大了些胆子,小声说话道。
“全盖上,等会儿出去的时候难拿。”
“你蛮有经验的么。”谢涵觉得雍君让霍无恤来偷可能不只对方让人意想不到这一点。
霍无恤嘿嘿一笑,“一般一般。”
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二人能视物后,霍无恤小步往中间长案处跑去,谢涵也跑过去,二人趴进去一起打开暗格,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却――
什么也没看见。
暗格内空无一物。
谢涵一愣。
霍无恤更是脸上表情都被清空了,好一会儿,他才找着自己声音,“怎……怎么会没有?”
“我们再四处找找。”谢涵提议道,起身往梁公处理政务的案上翻找,上面积满了各种竹简,却没有一卷他们想要的。
霍无恤有些慌了神,四处乱翻起来,花瓶、木箱、矮柜……又一寸寸地砖地摸去,看还有没有暗格。
谢涵注意到这里有一根抱柱很奇怪,半嵌在墙壁里,跟那天姬朝阳带他偷听梁夫人说话时那根一样。
他走过去,学着当初姬朝阳按的位置那样叩了叩,没反应,他又换了个位置,木柱忽然从内大开。
霍无恤立刻惊喜跑过来,里面却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他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谢涵看他神情,应不是表演,想来对方并没有骗他,只是消息出了点岔子,他安慰地拍拍对方肩膀,“别急,再仔细找找。”
正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响起跪拜声,“拜见君上。”
“扑通――”谢涵、霍无恤二人心头猛地一跳,对视间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惧。立刻闪身躲进抱柱里,谢涵又按几下把柱子阖上。
里面依然是只容一个成年人的空间,两人紧紧抱做一团,都听得见彼此胸腔内的跳动。
不一会儿,室内响起点灯声。
紧接着,是梁公的询问,“都办妥了么?怎么这么晚回来?”
“办妥了。”是沈澜之的声音,他顿了顿,有些迷惑道:“臣半途居然遇上逃回来的随太子,就又打晕他一次,把他拖回月牙湖边。料是他易醒,臣又给他灌了碗迷药,是故晚了些。”
“嗯。”梁公吱了一声。
谢涵与霍无恤却都想到一个人――姬倾城,刚刚沈澜之没有说姬倾城。
是因为怕被梁公责罚误会,所以把对方尸体拖远了避开责任,假装不知道么?
没等谢涵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外面梁公道:“明日各国使节会离开会阳,赵臧一定会趁机逃离。”
赵臧?谢涵凝神听去。
便听沈澜之道:“臣已加强戒严,今晚宴会结束后,臣会亲自前训城守城门。只是不知召国那里……”
“姜云容使八百里快骑传信,今日送呈寡人,说赵臧所做一切,她并不知情,请寡人替她诛杀叛徒。”梁公淡淡道。
召太夫人闺名,姜云容。
沈澜之点头,“臣明白了。”
“明白?哈哈哈――”梁公忽然笑起来,笑声忽止,“寡人要你把赵臧完完整整地带到寡人面前。”
沈澜之愣了一下,“是。”
“一个能在会阳卧底三年,在会诛和寡人眼皮底下卧底三年的人……三年前,他御前献艺,寡人给他官职他不接受,这次总该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