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娃娃-三十五
大楼上了年纪, 许久不曾得到护理,泛了黄的白墙层层剥落,有幸留存下来的那些, 身上还隐隐可以看见“喜欢周”“何是猪”的模糊字样。
这是育英中学旧址第二教学楼的天台, 是藏纳了一代又一代青春心事的秘密树洞,也是目睹了无数罪与恶的沉默证人。
有人在这里被表白,有人在这里被辱骂, 也有人在这里一跃而下, 和世界诀别。
那一跳, 不仅是女孩生命的结束,也是它沉睡的开始。
它一定想不到, 在二十几年后, 它还能再一次作为见证者矗立在这里,看着这件事彻底画上句号。
同样没想到的,还有罗文,不,应该是罗翔天,他从没想过, 二十四年后,自己还会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
他已经想不起那个女孩的样子,大概是很漂亮的,不然他不会动心,不惜犯罪也要得到她。这样说也不准确,有点因果倒置, 在一开始, 他就知道自己做那件事不需要付出太大代价。有人无畏是因为无知, 但他不是, 他就是太知道他的年纪能做他的□□,也太确信他的父母能替他擦屁股,所以无所畏惧。
事情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他的年纪让他免于牢狱之灾,少管所这样的地方,有他父母的关照,也不过就是换个屋子住一住,而且不需要太久,他就恢复了自由。那个年代的舆论也不发达,搬家改名,背景一换,他就又是全新的人。
他以为这事永远不会有人再记起了,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在他少不更事的时候,做过这样有失身份的事。
可现在,一切都回来了。这件事被重新翻了出来,那个人说,明天天一亮,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过去做了什么事,他苦心营造的体面身份,都将毁于一旦。所有人都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个“□□犯”“杀人犯”,他的信息很快会被公布在网上,也许连他爷爷是个汉奸都会被网友搜出来。
想到那一幕,他就觉得不寒而栗。不过,他也许根本就没机会看到那一刻了。
绑在身上的绳子悬空吊在栏杆上,人根本无处着力,只能尽量脚踩着后面的墙壁,用这样的方式寻找一点精神支撑。
罗文低下目光看了一眼脚下,只一眼他就觉得发晕,他从来不知道,七楼原来这么高,这个学校的天台原来离地面那么远。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身后的栏杆似乎又松动了几分,这座教学楼已经太久没有人管了,内在的构造全部老化,即便他一动不动,光是以他的体重吊在这里,栏杆也能随时垮掉。
这么高的距离,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真的摔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像那个女孩一样吗?脸摔的稀烂,脑浆和血肉糊成一团,整个人变成一滩烂泥……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那么恶心的方式去死。
“救命啊,有没有人在?救救我!”
求救声从风里传过来,嘶哑破碎,时温举着手电筒向上一扫,光柱照亮的地方,一个人影挂在栏杆上,摇摇欲坠,正是求救的罗文。
她对身后追上来的人喊了一句:“快去叫消防队来铺救生气垫。”就拔腿往前冲。
断了电的老楼像是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无限吞噬着手电的光源,在那光源覆盖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仿佛藏着无数双蠢蠢欲动的手,只要时机一到,就会一起冲出来将人拽下去。
时温站在入口,双眼睁大死死地盯着向上的楼梯,只要一步,迈出这一步她或许就能一鼓作气冲上去,可面对着那望不见底的黑暗,她却怎么也迈不动腿。
夜风擦过耳畔,伴着隐隐约约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也许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来不及了,她想。
时温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手电,低头就准备往里冲,身后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在下面等我。”
她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回应,对方就抢走了她的手电冲了上去。
时温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别的队员走过来打招呼才回过神,拉住那人问道:“周队怎么来了?局长不是给他放假了吗?”
“周队听说你大晚上的要自己来出任务,就赶过来了。”
比起一贯的波澜不兴,时温此刻的语气少见地加重了些:“谁告诉他的?”
队员心虚地挠了挠脑袋,嘟哝了一句:“周队跟大家都特别强调了,不能让时副队你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出任务……”
陆陆续续的,又有别的队员赶了过来,打着手电跑进了楼里,这种时候时温也不好再跟他多废话,她挥挥手让他上去,然后自己往后退了几步,拿过旁边闲置的手电向上照。
罗文仍然吊在上面,看得出来,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栏杆随时可能断裂。
消防队的人也还没到,不过这么高的距离,充气垫估计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时温收回目光,还是决定把这个情况告诉陆离,虽然在她看来罗文这种人可救意义不大,但并不是每个警察都像她这么冷血。
“陆队长,我们已经赶到这里了,周队现在在想办法对罗文实施营救,但并没有完全把握。另外——”
她举着手电边走边观察,“这里可能没有你要抓的人。”
“我们到这里,就只发现了罗文一个活人。”
对方的语气从推断变为肯定,陆离知道,那里的确是没有他要找的人了,难道那家伙最后插上翅膀飞了?还是——
陆离的目光转向审讯室,一块玻璃之隔的室内,许肖宏淡定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不是短时间内二进宫的缘故,他的状态完全不像是个被拷进局子里的嫌疑犯,更像个招待客人的主人。
难道那只是他编造的谎言?
“陆队,现在进去吗?”
陆离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收起手机和烟盒。
于可又问:“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吗?”
陆离正在装东西,听见这话,想也没想脱口就说:“帮我把赵斯若叫过来。”
话音刚落,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瞅了眼旁边的于可,对方好像还没太明白他到底说了句什么话,懵懂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他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把赵斯若工位旁边的小刘叫过来给我做记录,等会儿你师父他们回来了让他来这找我。”
于可仍然望着他没动,他不由得敲了敲桌子,催促道:“赶快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等对方终于小跑着走了,陆离才暗自松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推门走进审讯室。
他进去的时候,许肖宏就好像没听见开门声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欣赏自己的手指甲。
实际上他是在盯着自己的手发呆,只不过陆离认为他在琢磨自己手指甲,并且对这种娘们唧唧的行为很不齿。
陆爷们极其爷们地拉开椅子岔开腿大剌剌地坐下,说了句不太友好的开场白:“很抱歉告诉你,罗文没死。”
果不其然,听见这句话后,许肖宏那副从上车到现在就没变化过的半永久式表情终于有了裂缝,他腾地坐直身体,盯着陆离,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几个字:“不可能,他绝对死了。”
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情绪稍稍缓和,上身往后靠了靠,“陆队长,你想用这种伎俩从我这里诈出那个人的信息,有点天真了。”
“是吗?”陆离毫不在意地轻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按了免提放在桌面上,对他说道,“那你自己跟他聊聊好了。”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估计是在清理现场,那头很闹腾,几乎要覆盖掉说话人的声音:“陆队长,人我们已经救下来了,但你要……”
“抓”字已经隐隐约约出来了一个首字母音,陆离猜到她后面要说什么,抢先开口打断了她:“多谢,麻烦你把手机给罗文吧,我有话跟他说。”
“好。”
断断续续的杂乱背景音独自响了一会儿,男人嘶哑无力的声音才传过来:“陆警官,你好,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是轩轩找到了吗?”
陆离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许肖宏,他现在脸上的表情“精彩”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先是茫然、不敢相信,等被迫接受这个事实之后,又愤怒得恨不得马上扑过来,好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杀了那头的人。
“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要是放在平常,在这种当事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很脆弱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会马上告诉他这种消息的,至少不会以如此简单直接的方式通知。
可惜对方是罗文,鉴于他的一系列“伟岸”事迹,陆离不是很想把自己宝贵的同情心和悲悯心分给他,“很抱歉,罗轩已经死了,等过两天你养好了身体,可以来局里把他接回家。”
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那头猛地爆出男人愤怒的声音,嘶哑狠厉,极其难听:“死了?!你们这些警察怎么办事的?!你……”
陆离毫不犹豫地按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一边,抬头来重新跟许肖宏交流:“无论你愿不愿意相信,事实就是这样,那个人没有完成答应你的计划,他辜负了你的信任,罗文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