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连锦却只是扬了扬眉, 斜倚石栏看着外面沉寂的夜幕山川, 苍穹中明月如雪,屋檐下宫灯微黄, 清冷与温柔的两种颜色,杂糅着染上他的脸庞和袍袖,让苏软想起当初刚认识这个人的时候, 他恰巧也是坐在这样明与暗交界的地方, 一半幽邃,一半煦暖,异常美好却又无从捉摸。
“喜欢这房子么?”沉默了很久, 东方连锦忽然问。
苏软怔了怔, 点头:“喜欢。”
“这是我娘的住处。”
“……你娘?她不是王妃么?” 王妃应该是住在王都城中的吧。
东方连锦笑笑:“这是三年前我亲自督造的, 一檐一柱,一门一窗, 并所有桌椅陈设, 都与王都城中她的住处毫无二致。”
王都城东方世家的老宅,苏软未曾去过, 也就无从比较那位芳华早逝的王妃所住的地方,跟这里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但莫名地, 心却开始变得柔软,试想在远隔千里的异地,尤其是这样陡峭险峻的绝壁上, 精工修建一所母亲生前所住的房子, 把每一个细节, 都雕琢得分毫不差,即便只是仿品,这其间的执着和用心,也足以让人动容。
不知那位王妃当初毅然决然为丈夫殉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个看似懒散淡泊的小儿子,在经历了漫长的成长和无休止的权谋争逐之后,仍然会怀着孩子似的执念,妄图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都留在自己身边。
“你娘,肯定是个大美人吧?”否则也生不出如此俊朗的一对兄弟。
“应该是。”东方连锦说。
“应该?”
“她刚走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想她,很用心地想,生怕时日久了,会忘了她的样子。”东方连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抚额轻笑,“谁知越想,她的脸就越模糊,到后来,就只记得她悬在房梁上,悠悠荡荡的裙摆,至于长相,却是再记不起半分了。”
“……”
“沈家老头子旌表的圣旨里,称赞她‘忠贞节烈,天地动容’……”东方连锦语带戏谑,眼里却透着冷冽,“其实不过是个胆小没出息的女人,丈夫离开之后,不知该何以自处,才会用那样的办法远远逃遁了去,全不管在这世上,还有人不想她走,还有人会为她伤心……这一点上,和莫先生倒有几分像。”
“……莫伤离?”痴情王妃和那朵奇葩有可比性么?
“世间有一种人,心胸太窄,以至于一生只能沉溺于一件事情,执着于一个人,我娘并非不慈爱,只是她念着我父王,就再顾不得连城和我。莫先生也并非天生狠毒,只是他想着初月无忧,也就再没办法去悲悯其他人了。”
……
“……我从没有指望过他的悲悯,我只是……绝不会让他如愿罢了。”安静地坐了片刻,苏软淡淡地说。
芸芸众生,不是只有他莫伤离才会爱、会心疼,不是只有他莫伤离才能为了自己牵挂的人殚精竭虑百死无悔。再通天彻地的本事,再海枯石烂的深情,也没有权利,拿那么多人的生命和幸福去为两个人的执着殉葬。
“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你们已经得知了我的身份,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忽然问东方连锦,语气竟似有些遗憾。
东方连锦无声地望着她。
“那时候我很害怕,因为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认识我、牵挂我的人,那么我在这里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如果当初你们就穷凶极恶一点,对我痛下杀手,也许咱们彼此都会轻松得多。可现在,不成了……”
现在她认识了太多的人,斑斓、云姜、公子澈、天朗、阿九、珑兮王后,还有……狐狸,想到狐狸,忍不住笑起来,有点傻傻的高兴,也有点钝钝的悲伤。
“那么多人对我好,为了护着我,倾尽心力,甚至不惜舍命相拼,有了他们,我的命就不再是一文不值,又怎么能轻易被当成祭品,去给他们招惹灾祸呢?”
“可是,你已经在这里。”
“无论在哪里,我的心,也终究是我的心,人就算再窝囊、再没出息,也应该自己的心自己做主,不是么?”挺直脊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觉到手掌下那颗异世之心仍在欢乐又倔强地跳着,于是笑得更灿烂,眼眸中映进了宫灯的暖色,流光潋滟,不染半点尘埃。
东方连锦不小心就望进那眼波和笑颜里去,怔了怔,忽然身子一震,也皱着眉捂上胸口。
“你……学我干嘛?”小丫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谁爱学你……”东方连锦轻笑,收拾了地上的碗筷,提着食盒起身,“我走了,你好睡。”
“你没事吧?”苏软看着他,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能有什么事?”东方连锦俯下身子,反问。
“你好像不太舒服。”总觉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似乎又少了些血色。
“是啊。”东方连锦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离开得急,王府上大大小小的姬妾美人、心肝宝贝,一个都没有带,现在都快病入膏肓了……要不,今晚我留下来,软软帮我医治医治?”
郑重其事地耍流氓。
“一路顺风,不送。”苏软说。
东方连锦莞尔,目光里多了些说不出的明艳温柔,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便提了食盒,沿着露台边上的玉石阶梯向山下走去。
苏软也觉得倦了,风还有些凉,于是准备回房洗洗睡。
有人聊聊天,心情貌似变得轻松了些,如果不是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听见那瓷器碎裂的一响,也许她今晚真的会睡个好觉。
但碎裂声就那么猝不及防又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让苏软关门的手指都颤了一下。
“东方连锦?”伸头,小心翼翼地冲外面喊。
没人回应,却有些奇怪的声音被夜风送入耳中,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带了杂质般的低沉粗粝,像嘶吼,又像喘息。
握着拳头踌躇了片刻,还是迈步出门,循着那声音踏过空空荡荡的露台,走向刚才东方连锦下山的白玉石阶。
冰冷的白玉石阶,在月下泛出惨淡的微光,附着黢黑狰狞的山壁向下延伸,仿佛要直通到幽冥地府之中去。二十几级开外才有一个转角,此时借了月色,隐约可以看见一团黑影正蜷缩在转角石栏下的那片阴翳里,而刚刚的喘息之声,也在苏软一步步走下来时变得愈发剧烈,也愈发怪异可怖。
风里飘荡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味道,阴冷、陈腐、毫无生气,虽是在夜中,却仿佛有比夜更黑暗的东西,正带着古怪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人觉得极度危险,却又连逃开的勇气都没有。
苏软发现自己全身都很酥软,尤其是腿,要不是因为哭也没用,她早就哭了,却仍然自虐似的强迫自己向那团黑影走过去,特别是在看清了黑影旁边,那个倾覆在地的食盒之后。
“……回去!”极低沉也极艰涩的语声,像是强自在对抗或压抑着什么,有些力量耗尽的嘶哑。
但那真的是东方连锦。
惊讶之下,暂时忘了恐惧,疾奔下台阶,伸手想要将东方连锦扶起来,然而指尖刚刚触到他的衣袍,就被他用尽全力挥手推开,这一下力道极大,苏软竟被甩得原路倒飞了回去,重重摔落在身后的台阶上。
坚硬的石级边沿几乎要把全身的骨头撞碎,苏软眼前一黑,差点震晕过去,片刻之后才觉出剧痛——硌到腰了。
“回去!”仍是那两个字,隐隐透着暴戾和绝望,像是威胁,但更像是请求。
苏软没有说话,她疼得说不出话,身子蜷缩成一个小团,咬着嘴唇缓了许久,才抹了把已经飙出来的眼泪,艰难地向东方连锦靠近。
并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但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
东方连锦蓦地一声低吼,那绝不是他平日的嗓音,甚至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原本修长优雅的身形以一种极其迅捷而诡怪的姿势闪转、伏地,避过苏软的触碰,像只因为负伤而异常暴躁的兽,与她迎面对峙。而苏软便在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苏软在最恐怖的噩梦里,也不曾梦到过的脸,线条和五官的清俊美好几乎完全被惨白皮肤下蜿蜒浮现的妖异黑纹割裂撕碎,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随着血脉,毒蛇般在全身缓慢扩散,平日里温柔疏懒的一双眼眸,此时已变作骇人的幽绿,如同两盏飘忽的鬼火,邪恶却没什么焦距地望向苏软,薄唇乌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像是在拼尽全力压抑住身体的变化,却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
有那么几秒,苏软觉得自己好像都要没脉了,眼前这东东明显还是东方连锦,但越是熟识的人,忽然变成这种造型,对视觉和心灵产生的震撼效应就越是让人难以承受。那日在云起别院,苏软不是没有见过东方连锦面色苍白、目光妖绿的样子,当时他还眼都不眨就将一个蛇妖毁成了一截枯木,但至少那时候,苏软还能肯定他基本上是个人,而此刻,却不知道他下一秒钟会不会扑上来将自己咬死。
深刻的恐惧,除此之外,还有些莫名的难受。
数月前,他还和她一起在王都市上闲逛,银冠轻裘,凤表龙姿,悠悠然看着满街灯影如昼。
半个时辰前,他还倚了石栏与她并肩而坐,边参观她吃饭,边无奈地提醒她不要撑死。
几分钟前,他还站在月光下,戏谑浅笑,弯腰轻轻拍着她的头。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他娘的发生了什么样变态的事情?!才会把那样好端端一个人,弄成现在这副德行?!
“东方连锦……”下意识伸出手,鬼使神差地,竟想像安抚什么宠物那样去摸摸他的头。
然而东方连锦却如避毒蛇般躲开了她的手,惨绿色双瞳凶光乍现,又艰难地黯淡下去,脸上颈上丑恶的黑纹却越来越清晰,十指如钩,死死抓住地面,咯蹦蹦几声脆响,坚硬的玉石竟已被他抓得崩裂破碎。
石锋割开他的手掌,空气里冰冷陈腐的味道掺杂了血腥气,更加肆虐张扬起来,苏软几乎能感觉到那种从刚才开始就萦绕在四周的,无法言喻的黑暗的东西,正在狞笑着一寸寸滋长,越来越黑暗,也越来越贪婪,企图将东方连锦的身体乃至灵魂全都吞噬了去,让他失掉最后一点理智和情感,变成一个真真正正、彻头彻尾的嗜血妖魔。
而东方连锦的挣扎和抗拒,也似乎已经到了尽头。
嘶吼,低沉却凄厉,身形像一头月夜妖变的狼,忽然挟了风,竭尽全力撞向一侧的栏杆和山壁。轰隆声响,依山而建的台阶甚至整座水榭都被震得抖了抖,雕工精巧的玉石栏杆被硬生生撞断,连同滚落的山石沙砾,哗啦啦砸了满地。
东方连锦却并未就此罢休,他一次次起身,一次次撞向残破的石栏和山岩,任凭头破血流,模糊了满脸,也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似乎只有藉着那狂暴的撞击、惨烈的自残,才能暂时压制住某种他已无力压制的东西。
即便,这样会死。
苏软在地上呆坐了片刻,忽然暴跳而起,冲上去抱住东方连锦的时候,她能听见自己心里的那声哀叹。
螳臂挡车,螳臂挡车啊……猫了个咪的,可是不挡又能怎样啊……
生平除了狐狸,她从来没想要扑倒过哪个男人,就算是跟狐狸在一起,她也基本都是被扑倒的那个,所以这方面业务真的不熟练啊不熟练!此刻双手死命箍着东方连锦的腰,纤细的小身板以山中只见藤缠树的悲壮造型盘在他身上,本来还妄想借着爆发力将他按住,后一秒却发现在这个暴走的家伙面前,她那点子爆发力根本就是个笑话!
人家一跃,她就跟着起来了!
人家转身,她就被带着转过去了!
然后,人家风驰电掣地冲向那半截已经断了的栏杆,还有后面怪石突兀的山岩……
苏软只听得耳畔风过,然后是脊背撞上石头的闷响。
她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