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撕开连绵雨幕,炸响在缅洲上空。
象牙小镇最深处的悔过室。
南槐盘腿坐在墙角打瞌睡。
深山里本就蛇虫鼠蚁多,悔过室里又被人为的戳了个洞,专供鼠蚁从里过。
杨超樑以为这样吓着人?
可他不是小孩子了。
南槐拽着蟑螂腿,百无聊赖的在空中绕了三圈,挥手就往门上砸。
那蟑螂有他小指那么长,体量大得很,被他猛地扔到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差点砸成泥巴。
门口不多不少,恰巧落了八只被砸懵的蟑螂。
南槐好整时暇的从第一只数到第八只,又从第八只数到第一只,最后又把墙角的蚂蚁堆成一堆,看着它们逃命似的散开后,再把他们推成一团,如此往来数次。
月光自墙缝缓缓透进来,南槐抬指,勾勒着凹凸不平的绿漆墙面,上面含着无数人血泪的字迹早已被抹除,如今焕然一新。正如这个地方表现出来的一样,宁静又太平。
命运就是如此无常,无论多么努力的逃离,只消抬根手指,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回到原地,一切的挣扎无奈化为乌有。
良久,南槐背靠在充满刺鼻油漆味的墙壁上,自喉间发出一声哽噎,颓然地同黑暗对望。
虚空拨开云雾,那些令人心悸的过往,化作重重梦魇,再一次将他裹挟。
爸爸和妈妈是很有学识的人,从名校出来的高材生,这是十四岁的南槐和十二岁的南河所共有的认知。
整个缅洲的人都想不通,名校出身的南家父母,相貌人才样样不缺,为什么要来偏远的小山村隐居?
南槐也不懂,他只觉得学校里日复一日的学习枯燥无比,一次次拿回家的优秀成绩单也无法让他获得一丝愉悦,甚至让他更觉烦闷。
但是南槐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亲妈不喜欢这样,因此从未说出口。
直到他接触到CSGO,每一次拼死搏击,绝地反杀,都能让他获得至高无上的快感,甚至让他隐隐觉得如此充满活力的青春,才该是生命原本的模样。
最开始只是偷偷的去同学家玩,后来有了南河打掩护,爸爸也当做没有看到,南槐便更深一步,小心翼翼的带着朋友们一起玩,最后逐渐发展到整个镇上的孩子都跟着他一起玩。
南槐是极有游戏天赋的人,带着小队在服务区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就迷上了职业电竞。
那个站在舞台上领奖的少年,看在他眼里闪闪发光。
当时小小的南槐就在想,我也想跟他一样,打职业,拿奖。
那时候南槐和家里的关系已经很差了,事情的起因是南槐初三月考退步了一名,拿了年级第二,母亲罚他不准吃饭。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受这种惩罚,可南槐还是觉得厌烦。
为什么考差了的孩子,就没有资格吃饭呢?
这是他永远也想不通的道理,他隐隐觉得母亲处理这事儿有问题,可是无人敢说,爸爸不敢,南槐就更是不敢。
母亲是个脾气有些暴躁的人,这个有些二字需要打上引号。
南槐知道,她瞧不上缅洲的人,私底下说这些人是乡巴佬没见识,可又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窝在缅洲,因此只能含着暗恨憋屈的渡过一天又一天。
南槐想,妈妈应该是想让他和南河好好读书,走出去读大学,顺便把她也带出去。
因此南槐自懂事以来,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学习,不让父母多操一分心。可是人也有疲惫的时候,为什么母亲的想法要加在自己身上?
于是南槐开始同母亲进行无声的对峙。
僵持了一个月后,南槐终于选择妥协。
当天家里来了客人,是父母的两位挚友,传闻中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心理学高材生,在南家父母心中,这是镇上唯一能与他们说得上话的人。
命运在那一天就对他敲响了警钟,然而南槐犹自未觉,甚至在父母的介绍下,同二人打了招呼。
来人是杨超樑和李卓越。
二人在江城谋生不易,便想着回缅洲创办学校,想法同南家父母不谋而合,可惜审批过程过于麻烦。在南母的建议下,两人便转为策划夏令营基地。
在后来的很多年,“黑木双煞”四个字是无数人抹也抹不去的梦魇。
出于对知识分子的敬重,南家父母在镇上威望极高,在他们的一力支持下,象牙小镇也得到了当地居民的高度支持,南槐曾经一起打游戏的伙伴,一个不少的全部进去观光了一个月。
便是沉稳持重如南槐,也忍不住问他们:“象牙小镇里面怎么样?”
有人说:“还行吧,灵魂升华了。”
“那以后还打游戏吗?”
“不打了。”
南槐想,那我也不打了,但是我还有件事要做。
于是,在初三那年的冬日,南槐一个人背着书包,买了车票偷偷跑去了江城。
只为了看白起的那场高校联赛总决赛。
他关注了白起一年的时间,从白起第一次在高校联赛露脸,到最后的总决赛,他一场没落的全部磕完。在枯燥无味的时光中,那是他唯一的精神食粮。
后来同父母妥协后,不能打游戏了,他便更喜欢看白起比赛,一场又一场的反复看,就是喜欢,没有来由的喜欢。
去到比赛场馆的时候,坐着的全部都是对家的粉丝。
对家,也就是白起此次比赛的敌对战队。
南槐想,我虽然是一个人,但也要做出一万个人的气场。
于是他跑到门口商店,买了一张A2纸,用黑色的马克笔在上面写着大大的“白起加油!”
南槐是练过毛笔字的,这四个字写得横平竖直,极是漂亮。
等他站在椅子上,把应援举上去的时候,后面好几排的哥哥姐姐都被他完全挡住视线。
相比对家红红绿绿的荧光棒,LED应援,他的应援反倒更为直接,一击直球打得所有人都懵逼。
而小南槐就那样举了整场比赛,白起打了三场,一场二十多分钟。
一个半小时,南槐都没有放手。
甚至在白起夺得冠军的时候,他叫得比谁都大声,兴奋、激动,那一瞬间的喜悦直冲头顶,南槐觉得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可是万事终有尽头,比赛总有结束的时候,南槐舍不得走,他在心里决定好了,这次走了,就再也不打游戏,也不关注白起了,他要好好学习。
虽然不能打职业很可惜,但是父母不准,他也不想让妈妈再继续不开心了。
他的梦想,他所向往的人生,白起替他走就好。
于是南槐在场馆门口徘徊了半天,吹着刺骨的寒风,等来了白起。
他鼓起勇气向白起要了个签名。
白起还问他,你叫什么?
南槐当时很小声的跟他说:“南槐。”
他在想,白起肯定就是随口一问,回头就忘了,一面又止不住的希望白起能稍微记住一下他,稍微一下就好,如果能记住再久一点就更好了。
所以他裹着白起签名的围巾,仿佛拥抱着整片温暖,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考试加油,白起也要加油。”
南槐如是想。
可是他一直以来就很倒霉,每次只要一做错事,就会被全镇人抓到的那种倒霉。他在车站被父母抓住了。
当时南槐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被打包送到了象牙小镇。
站在门口的时候,南槐告诉自己,我已经决定好好学习了,就当进去进修,一个月就出来了,反正我是好学生,我行得端做得正,什么都不用怕。
于是南槐循规蹈矩,遵循着象牙小镇里的规矩,不敢有丝毫僭越,可是他还是挨打,还是被关,看着身边的人被人像狗一样的抽,看着教官甩了同学五十个巴掌。
南槐想尽办法给父母送消息,他想,我爸妈肯定不知道这里头这么乱,我得告诉他们,他们知道了就会来把我接走了。
可是送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回应。
半个月后,表现良好的南槐得到了父母的一次探视机会,他迫不及待的想把他经历的一切告诉他们。
然而妈妈只是摸着他的头问:“你还敢打游戏吗?”
南槐:“不敢了。”
“那就好。”南母回头就笑呵呵的告诉杨超樑,“证明这种治疗方法是有效的,你看,南槐连游戏都不敢打了。”
那一瞬间,南槐如遭雷劈。
“这里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吗?”
南母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宝:“杨叔叔研究过,网瘾是一种病,你只是病了,他们会用心帮你治疗。小槐,你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所以你会配合治疗的,对吗?”
南槐在那一瞬间脸色惨白到能直接去拍鬼片,反复的重复道:“我没有网瘾,我没病。”
“没病你会一个人跑去江城?你以前很听话的,是不是小槐?”
那是南槐对于母亲最后的记忆,后来母亲的面容,他就记不清了。
探视结束后,李卓越就让人给他用上了电击式疗法,把他捆在桌面上,用电极片反复的测试最佳电流。
杨超樑就站在旁边,笑容温和,宛如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他问南槐:“还打游戏吗?”
“不打了。”
“可是我觉得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强烈的电流穿骨而过,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灵魂,南槐忍不住的牙关打颤,呻.吟声自齿缝透出,直至头晕耳鸣,意识化作虚无。
从那天以后,南槐就开始接收不到外界的信息,外界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视听嗅味触已然麻木,成天成天的想睡觉,总也醒不过来。
一个月后,南槐出来了。
再几个月,升学进了高中。
再一个月,南槐又进去了。
被送进去的前一天晚上,南槐躲在南河的房间,看了白起在国内的最后一场比赛。
再次当着父母与杨超樑李卓越的面,签署生死不论保证书的时候,南槐突然爆发,砸了整个保长室。
南母躲在南父身后,不断的尖叫,咒骂,表现得比南槐还崩溃。
“疯了!疯了!你这个疯子!给我好好在里面教他!让他听话!”
南槐被五个人七手八脚的压走,临走前看了父母一眼,一字一顿,牙关差点咬出血来,他说:“你们才是疯子。”
李卓越再想拿天戒、神鞭那一套对付他已经没用了,南槐就仿佛练出了抗体一般,死也不肯屈服。
南槐骨子里的戾气被尽数激发出来,李卓越用尽手段,都没能让他屈服。
反倒是南槐一刻不停的骂他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喘,就是在骂李卓越,骂杨超樑,骂象牙小镇里的所有人。
里头人没办法,就把南槐关在禁闭室里,关了半个月,一天只送一顿饭。
长满黑点的土豆,含着蠕虫的青菜......
南槐想活下去,就边吃边吐,吃完就接着骂,骂完接着吐。
跟所有进过禁闭室的人一样,他也在墙上写满了咒骂的话,骂疯了一样的父母,骂神经病杨超樑,骂李卓越不得好死,他从来不知道,这种恶毒的诅咒竟然能出自他的口中。
后来笔没墨水了,就咬破手指头在墙上写字,用指甲抠着墙灰。
最开始还是在骂人,十天后就莫名的安静下来,开始写白起。
白起,白起,白起.....
写了满满的一角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白起,就是想起了冬天见过的那个烈阳一般的少年,是他如今生命里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