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安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自己竟然会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异魔逃亡。
而且这个异魔，还是他那五年前和异魔同归于尽的父亲。
如果有人对他说：“嘿，贺安，你知道吗, 你会和你老爸重逢，他没有死，只是变成了异魔，他为了救你背叛了他的主人然后遭到惩罚, 于是你会带着他在下层区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逃窜哦”——那他一定会当那人是个神经病。
可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扛着河伯这么个大块头狂奔, 纵使贺安身强力壮也撑不了多久——河伯偷袭洛神后，本打算带着贺安逃走, 却被洛神抢先夺走了异魔核心, 于是变成贺安反过来带着河伯逃亡。
贺安感到自己肩膀上湿漉漉的，扭头一看, 发现河伯正在不停地吐着黑水，他的眼耳口鼻都在流淌异魔黏液，脖子上手臂上脸颊上全是吓人的黑色脉络, 贺安心慌得要命，叫道：
“喂！喂！你……你还好吧？你不会突然……突然爆掉什么的吧？”
河伯：“……”
贺安见过和杀过的异魔多了，他当然知道异魔失去核心后会怎样, 就连大司命和少司命这种级别的异魔, 核心被毁下场也是一样的。
当洛神利用物体移动术直接把核心从河伯体内取出时, 贺安心都凉了——上次他老爸激发光明领域自爆, 连渣渣都没剩下, 这次他老爸成了异魔被取出核心，莫不是又要当场爆成一滩黑水？
老爸啊，你……你特么好歹长点心，起码给自己留个全尸吧？你这么个搞法，叫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办啊？忌日上个坟都没地儿哭好不好？
贺安扛着河伯，呃，贺正……贺伯……河正……妈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扛着的这个家伙该怎么称呼，总之逃就对了。
过往三十年的点点滴滴像开了闸一样被彻底释放，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变成一滩乱七八糟的糊糊。
贺安感到自己脸上也湿湿的，以为自己又在流眼泪了，一抬头才发现原来又开始下雨了。
他知道被他扛在肩上的的确就是贺正，他就是知道。
东君身边那个“贺正”拿出了一套精心准备的说辞，还给出了各种证据，看起来很有说服力，但他急于证明自己就是贺正，反而让贺安感到警惕。
而河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不掩饰自己的异魔身份，还当着贺安的面对洛神表示服从，呆滞木然得像个机器人，但贺安却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那就是贺正。
他一直不承认，是因为他害怕，他怕一旦承认，自己就会变得软弱，从而露出破绽，被异魔利用，最终对所有人不利。
如果世界最终毁灭，就因为他喊了一声“爸”，这个罪名他担当得起吗？
但现在都无所谓了，时隔五年和自己老爸相见，他这个做儿子的，做什么都是可以被理解、被原谅的，对不对？
光明领域强化剂的效力消退，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疲惫如潮水般袭来，贺安实在跑不动了，随便找了个地方把贺正放下，自己往地上一坐，撒开两条腿，靠着墙喘气。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上行人加快脚步，撑着透明的塑料伞在五光十色的冷光下来来去去，没人朝他们多看一眼。
要是他们知道这两个像垃圾袋一样在街头墙角东倒西歪的男人，不是什么流离失所的落魄流浪汉，而是极光猎人联盟的前任和现任首领，恐怕网上早就炸了。
“喂，你没了异魔核心，不还有人类的那一部分吗？”贺安侧过脸望着贺正，“你人类的那部分会让你活下去的，对吧？”
“我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贺正缓缓地说，“但我会活下来的。”
“我不会带着你去找贺东延的。”贺安说，“你听到了没有？”
贺正：“……”
“我知道洛神在和你演戏，”贺安冷哼一声，“效果的确很逼真，也很感人，也许有你即兴发挥的成分，但我是不会上当的，明白了吗？”
贺正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别自作多情。”贺安冷笑道，“我可不是在救你，把你从洛神身边带走，洛神就成了光杆司令，只要我不带着你去跟大部队会合，洛神的计划就不会成功，贺东延他们的胜算就更大。”
“你和东延……”贺正犹豫了一下，问：“是不是……”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我只喜欢女人，才没有和他在一起。”贺安给了贺正一个大白眼，“他和猛光好上了，天天腻歪得不行，没眼看。”
“我不是那个意思。”贺正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你呢？”
“你先顾着你自己吧，别问来问去的了。”贺安没好气地说，“我就一个人，没有和谁在一起，你死后极光猎人联盟的烂摊子到了我手上，下层区的破事一大堆，忙都忙不过来，约炮都没空，谁有功夫谈恋爱。”
贺正笑了笑：“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我们……我们居然只有在这种场合下，才有功夫聊天。”
换成以前，贺安一定会抱怨贺正如何冷落自己的亲儿子，如何不近人情把他当工具人看待，如何不善于表达以至于他没感受过父爱，然后得出结论：这都是贺正的错，这都怪贺正。
可现在贺安什么也不想说。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毛用。他父亲死而复生，成了异魔，他自己被上层区架空，孤掌难鸣。
异魔危机已经全面升级为造物主战争，也许洛神说得对：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人类的位置。
贺安漠然地望着雨中的街道，新闻、广告、车辆、行人……下层区并不完美，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邪恶与堕落在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但它以独特的方式形成了自己的秩序，同时在沉默中瞬息万变。
每个人都是一个细胞，构成了下层区社会的活体。下层区是顽强的，它挺过了异魔危机，然后走上和上层区截然不同的进化之路。
“下层区这些年，变得不错啊……”贺正喃喃自语，“辛苦你了。”
“别说了。”贺安低声应道，“恐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贺安有一种预感，他们正处在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中。
与风暴同行的，还有毁灭、死亡和虚无。
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它将终结三十年前的大日蚀，同时为这一切画上休止符。
而极光猎人联盟的两任首领——也就是他与贺正的死，大概就是终焉开启的标志。
之后世界会变得怎样，人类会变得怎样，没人知道。
“发现目标！”
“已经确认目标身份——是极光猎人联盟的首领贺安！”
“他旁边的那个人是？……”
“是异魔！”
“但他的长相跟我们的长官——”
“那是异魔伪装的，贺安估计已经被控制了！”
五六个穿着紧身战斗服、戴着面罩的极光武士包围了他们，然后开始逐渐缩小包围圈。
东君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该不会洛神通风报信了吧？
哈哈，东君和洛神，那两个家伙果然联手了，看来他的直觉还挺准的嘛。
“我问你。”贺安盯着贺正，“那个病态小鬼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他是冲着贺东延来的。”贺正低声说，“从一开始他想要得到的……就……就只是贺东延而已。”
原来如此，怪不得洛神和东君会凑到一块去——一个想要得到贺东延，一个想要消灭猛光，互不妨碍，各取所需，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
“为什么洛神要得到贺东延？”贺安问，“贺东延就是个连光明领域都没有的极光猎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洛神花这么大工夫也要把他弄到手？”
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