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那场可怕的骚乱已经过去了两天, 上层区显然还没有恢复元气, 街道上行人寥寥, 空中航道上的车辆也比往常稀疏了不少。
市区里的火还有好几处没被扑灭,依然烧个不停, 甚至还有朝周边街区扩散的趋势。
暴动中被打砸抢的店铺再也无人光顾, 侥幸躲过一劫的店铺依然大门紧闭, 还用木板、金属框和链条封得严严实实, 马路上到处都是垃圾、碎砖头、玻璃渣和破烂的标语牌。
车站的指示牌、街头巷尾的墙壁、广场雕塑和高档办公楼的车库大门上, 触目惊心的涂鸦依然清晰可见。
打倒东皇集团, 极光会去死,太一城需要革命。
即使四周空空荡荡, 这些带有激进政治观点的涂鸦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 两天前的上层区,经历过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偶尔有行人路过,有的瞧上两眼,然后匆匆离去,还有的索性视若无睹, 没人敢擦掉它们,谁也不想被报复, 或者被捅到网上游街示众。
人们在网上抱怨,质疑明明骚乱已经结束,为什么善后如此迟缓, 出门半天等不到一辆共享出租车, 想去消费却发现自己常去的商场和餐厅, 要么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要么正在无限期歇业。
究其原因,其实很多人心里都知道答案,但谁也不敢说出来。
因为现在东皇集团和极光会不管事了。
愤怒的人们把矛头指向东皇集团和极光会,并在狂乱的欢呼声中把褚先生和淮先生推上断头台,真正体验了一把“亲历革命”、“为正义发声”的感觉,觉得自己见证了历史,找回了尊严,改写了命运。
然而一觉醒来,亢奋的热血和澎湃的心潮渐渐退却,很多人却发现,“光明的未来”似乎依然触不可及,反倒是生活中的诸多不便马上接踵而至。
有线电视服务,视频通信服务,订阅新闻和媒体推送服务全部下线。
公共交通服务,共享出行服务,智能导航服务全部下线。
不能转账,不能看病,不能购物,不能娱乐,因为银行、医院、商场和各种娱乐场所几乎全都是东皇集团的业务。
没人送货上门、没人收垃圾、没人清理满地狼藉的街道,也没人去扑灭熊熊燃烧的大火,因为快递、垃圾回收处理、环卫保洁和消防也都是东皇集团的业务。
更有甚者,在上层区的部分地区,连中央空调和饮用水系统都停了,因为这些也归东皇集团管。
而另一方面,暴力事件依然层出不穷,戴着口罩的卫衣侠对“态度不坚决”的市民动用私刑,向小型商铺和超市索要“革命资金”,不给就砸店,甚至在街上发现路人手里有东皇集团产品都会辱骂围攻。
有了极光会的前车之鉴,特警局直接做了撒手掌柜,任凭报警专线被打爆也无动于衷,而新上任的极光会首领本身就是激进派,更没法指望极光武士出面维持治安。
毕竟,现在上层区的主流民意,是要“反对东皇集团的一切”,“打倒极光会的一切”,“要创造没有东皇集团和极光会的新世界”。
有人提出质疑:难道因为东皇集团在无梦疫苗上犯错,就要在没有任何备案的情况下,和东皇集团彻底断绝关系吗?全球各大城市数以亿计的上层区居民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也在所不惜吗?
他们的个人主页马上就会涌入一批戾气满盈的“网络卫衣侠”:
“你是站在哪边的?把话说清楚!”
“小心点,别以为我们查不出你的姓名地址!”
“你的主子都已经完蛋了,还在这儿蹦跶呢?”
又有人问:如果要“打倒东君”,那是不是连太阳护罩也可以不要了?那也是东皇集团的产品。
他们也会立即遭到呵斥:
“你懂什么!不要乱说!你是不是东皇集团的余孽?!”
威胁逼迫下,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议会和湘水集团发声,表示将“尽快填补东皇集团和极光会缺位后产生的空白”,当前全社会的目标,应当放在“尽早普及月光疫苗”上。
所以,现在大家都不得不忍受东皇集团和极光会突然消失带来的不便,因为这是“革命的代价”、“社会转型的阵痛”。
至于这代价有多大,阵痛还有多久,没人知道。
讽刺的是,上层区这几天的混乱,对那些在天上飞的富人,几乎没什么影响,因为他们享受的都是私人定制服务,不属于公共服务范畴,所以即使东皇集团和极光会瘫痪了,东君依然会确保他们生活无碍。
比如这位身处龙华鼎盛酒店顶层套间里的老先生。
他头发灰白,约莫五六十岁,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脚底下的市区入神。
忽然嘀的一声,他身边的智能管家弹出一个虚拟屏幕,上面显示服务员正推着餐车站在门口。
“先生,用餐的时间到了。”
“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门咔嗒一声自动打开了。
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进来——那是个男性的服务型人工智能。
他轻巧而又熟练地布置餐桌,摆放餐具,然后恭敬地一欠身,鞠了个标准三十度的躬:
“叶先生,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今天的餐前菜是小龙虾浓汤,主菜是蒜香小羊排配焯水鲜蔬,饮品是冰镇樱桃甜酒,餐后甜点是水晶荔枝冰,请慢用。”
他点了点头,又打量了那个人工智能一眼,忽然感慨道:“看来外头的事至少对你没什么影响,要是连你都下线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个人工智能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便机械地回应道:“我是不会下线的,如果您有任何其他需要,请直接告诉我。”
“你先在外头待命吧,有事情我会叫你的。”
“是。”
那个人工智能转身离去,门被轻轻地合上了。
午餐很丰盛,但男人没什么胃口,在餐桌边缘点了几下触摸式按钮,切换到保温模式,又从冰桶里拿出樱桃甜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杯子回到窗前。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便皱着眉转身:
“不是让你先待命的吗,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不由得手上一松,杯子滑出掌心,坠向地面,精致的羊毛地毯眼看就要遭殃——
杯子在即将触地的一瞬间,突然消失了。
洒出来的淡粉色酒液也在落地之前不见了。
那杯冰镇樱桃甜酒,像变魔术一般,突然出现在另一个人手里。
那人白发银须,金瞳如炬,身穿灰绿色衬衣和米白色休闲长裤,衬衣袖子被卷起,解开了两粒纽扣,宽肩窄腰,身材挺拔。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个戴牛仔帽、披着黑斗篷、一脸红色大胡子、杵着一根奇怪机械手杖、一只手臂和一条腿还是机械体的怪人。
“好久不见了。”那人笑着和他打招呼,“叶先生近来可好?”
“樊……樊先生?”他睁大眼,“我……我……”
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应该先回礼,还是该问点什么——比如对方是怎么突然在他的房间里出现的,又或者那个杯子是怎么跑到对方手里的,那个红胡子怪人又是谁等等。
他是叶澜青,太一城的前任议长,叶家的家主,龙华鼎盛酒店就是他名下的产业之一,而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正是被称为下层区教父的樊自在。
和樊自在一起出现的,自然就是他的侄子,提供瞬间移动服务的工具人赫炎了。
赫炎与叶澜青从未见过面,他之所以能直接找到叶澜青,是因为樊自在和他共享了传送道标。
没错,虽然樊自在现在受基础访客法则限制,能力极其有限,但他毕竟也是玩空间的,传送道标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赫炎的专利。
当然这些事情叶澜青是不知道的,作为上层区大佬,他毕竟只是个人类,和樊自在有交情不代表他知道樊自在的造物主身份。
樊自在的确很自在,举起杯子隔空做了个干杯的动作,然后放到嘴边呷了一口,连连点头:“唔,叶家酒庄私酿果然不同凡响,在外头花钱也买不到,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啊。”
叶澜青平复了心情,苦笑一声:“樊先生如此抬爱,实在不敢当,现在局势特殊,想必樊先生也有所听闻,不然安排一批上等品送到异乡人,也未尝不可。”
“上层区的情况,看来比我想的还要糟呢。”樊自在品着酒,慢条斯理地说,“人类文明之光,短短几天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可惜——毁灭总是比创造简单,是吧?”
叶澜青踌躇片刻,开口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侄儿。”樊自在说,“下层区的黑市之主赫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