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的话一出口, 柴绍几乎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脱口道:“三娘你不能……”你不能如此感情用事, 不能如此离经叛道,你不能只图痛快不计后果!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 凌云便转眸看向了他。她的目光清亮而笃定,仿佛已看出了他的所有想法,却并没有因此有分毫动摇。柴绍的话顿时都被堵了回去, 胸口被堵得一阵发闷。
柴绍自己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在京洛子弟里,论随性而为、浪荡无忌,他若排第二, 便无人敢称第一;然而到了凌云这里,他却总有一种无力之感——凌云并不任性, 相反,她待人处事都认真坦荡, 极有原则, 只是她的原则跟这人世间的规矩竟是全然不同,让他就算想劝阻辩驳,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果然, 随着凌云的这句话,院子彻底安静了下来, 就连赵大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头愣愣地问道:“娘子……娘子是在跟小人说话?”
凌云正要开口, 柴绍忍不住又低声喝了句:“三娘!”语气隐隐间已重了几分。
凌云转头看向了柴绍, 神色愈发认真,却依然摇了摇头。柴绍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股怒气,脸色一沉就要开口。玄霸见势不对,忙轻轻地拉了拉他,“柴大哥!”
柴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股火气来得有些没道理,但看见凌云已对赵大坦然点头说了声“是”,却还是忍不住道:“三郎,你也不劝劝你姊姊!”
玄霸笑道:“柴大哥放心,我姊姊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柴绍话一出口,便知是白搭,在玄霸眼里,他姊姊做的事什么时辰错过?听他果然如此回答,不由叹了口气。
另一边,赵大已激动地答道:“启禀娘子,我娘她姓陶,陶朱的陶。”
柴绍心里明白,这话一出,此事便难以阻止。他摇摇头正想走开,就听身后一动,却是文嬷嬷往上走了一步。只见她一贯肃然的脸此时已绷得铁紧,眉头紧皱,嘴唇微颤,显然是忍不住要开口了。
柴绍原是最不耐烦文嬷嬷动辄拿规矩压人的模样,此时心头却不由一动:文嬷嬷代表着窦夫人,由她出面阻止此事,倒是比谁都合适!见文嬷嬷欲言又止,他索性笑了笑:“嬷嬷,有话不妨直说!”
文嬷嬷得了这句话,果然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两步,指着那兄弟俩怒道:“你们两个,真真是荒唐之极!事到如今,倒想起要改姓了,还把这种事问到了我家娘子头上,要她来帮你们拿主意,你们还有没有规矩?懂不懂孝道?”
她这一开口,当真是中气十足,掷地有声,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就连凌云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瞧着文嬷嬷没有开口。
柴绍只觉得胸口的那股憋闷总算有了出口,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谁知刚出到一半,就听文嬷嬷接着骂道:“你们早做什么去了?你们若是十几年前就改了姓陶,怎会有今日的祸端?你娘又怎会被人逼死!”
这、这是什么话?柴绍险些没岔了气,抬头瞧着犹自骂得滔滔不绝、满脸痛心疾首的文嬷嬷,他只觉得心头茫然,如坠梦中。
那边的赵家兄弟自然更是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待得文嬷嬷好不容易歇了口气,赵大才猛然直起了身子,却是认认真真地向文嬷嬷行了一礼:“嬷嬷教训得对,我们兄弟自今日起便改姓为陶。此事与别人无关,我们兄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完又向凌云行了一礼:“小人陶大,陶二,见过娘子。”
凌云点了点头:“你们忙去吧,缺什么只管开口。”
兄弟俩转身往回走,赵家村的人纷纷让开了道路,有人便问老族正赵五叔:“那咱们还要不要去帮忙了?”他们原是来帮同族办后事的,如今这算什么?
赵五叔脸色也不大好看,皱着眉还未开口,陶大已回身答道:“的确不敢再劳驾各位。”那人心里本来便不舒服,闻言怒道:“你们不早说,害我等白忙半日!”
陶大瞧着赵五叔冷笑了一声:“那你不妨先问问你们的族正,他为何要让你们过来帮忙?他到底又做了什么好事?”
当着众人的面,赵五叔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皱眉道:“你们既然不姓赵了,赵阿媪的事与你们便已毫无瓜葛,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你娘的事,当初可不是我逼着你们答应阿媪要出庄归宗的,也不是我让她有了底气来这边逼你娘就范,如今出了事,你们总不能全赖到我等的头上来!”
这话正戳在兄弟俩的伤口上,陶大的眼睛顿时又红了,瞧着赵五叔一字字道:“你的意思是,我娘的事跟你毫无关系?你再说一遍试试!”他的话语中,怨毒之意几可刻骨,赵五叔被惊得倒退了两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柴绍瞧得心头火起:这兄弟俩也太不知进退了吧?他们虽有苦衷,但事情终究是因他们而起,如今却把怒火恨意都发泄到了别人身上,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底气!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也在看着陶家兄弟,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柴绍心知她也知道有些不对了,可此时说什么都已无用,他也实在懒得再瞧着这帮人撕扯,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子。
花厅的院外就是花园。几步走过去,倒也不难看出,这座花园当年也是精心构筑的,一弯清水汇成池塘,几处奇石映衬着亭台,处处都颇见匠心。只是如今池塘已是半干,残荷枯苇堆积如泥,杂草乱树遍地疯长,西斜的日头照在不远处的残垣断壁上,更是为这座荒园平添了几分沧桑之意。
瞧着这样的景象,柴绍纵然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心头不由也多了几分怅然,这样的庄园,修建起来是何等辛苦,衰败起来又是何等迅速——天下只怕也是如此。他若不是这趟出来,也不会知道距离长安不过数十里的地方,民生便已艰难至此,难怪这两年盗匪四起,越剿越多,如今辽东那边又是开战在即,这次若是再败……他心底一寒,竟有些不敢再往下想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凌云也跟了出来。一眼看见这夕阳下的荒凉园林,她也是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不知辽东那边怎样了。”
柴绍心头砰地一跳,定了定神才问道:“你是……担心国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