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城池并不雄伟, 城墙斑斑驳驳, 门楼低矮陈旧, 矗立在开阔的沃野缓坡之间,愈发显得毫无气势。再走得近些, 便能瞧见城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城墙里不时升起的袅袅炊烟,在西斜的日头下, 勾出了一幅人间烟火的平淡画卷。
这样的画面自然算不上好看, 凌云却不由自主地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她的身后,玄霸更是叹出了一口气来:“这地方,总算是有活气了!”——这几天, 他们沿路经过的大小城池,都是城门紧闭, 如临大敌,城外则是道路萧条, 人迹罕见;好容易过了易县, 路上总算有了人烟,随即却又被盗匪的马队扫荡一空;直到渡过涞水,进入涿郡地界, 他们才真正瞧见田野有农夫耕作,路上有车马同行的太平景象, 而眼前这涿县, 更是一派恬淡安闲, 让人简直无法想象, 不过几十里之外,就是盗匪横行的人间炼狱。
看着眼前的城池,人人难免都有些恍然如梦之感。小七忍不住问道:“咱们要不要进城去补充些食水?”中午吃了那顿惊吓,他们沿路没敢再有任何停留,如今干粮清水都已是半点不剩。
良叔抬头看了看天色,也皱眉道:“今日只怕无论如何都赶不到了。”这里离国公所在的郡城蓟县还有一百多里地,而日头不久后就会落山,涿郡守备森严,沿路的关卡和浮桥在日落后都会关闭,他们再有良马也无法赶路。
凌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人人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疲色,想了想索性点头道:“好,今日进城休整。”
众人精神都是一振,唯有小乙踌躇着勒住了马缰:“三郎,诸位好汉,你们既已到此,前头便是一马平川,小的留下也是无益,还是早些回去复命的好。”说完心头却是一阵遗憾:跟他们同行这两日,他虽没学到刀枪不入的秘诀,却也是几次三番大开眼界。只是相处越久,他心里就越明白,这些人恐怕并非江湖中人,赶往涿郡也不是为了比武或卖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当家早已悄然离开,而他也实在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了。
凌云瞧见小乙的神色,心里便明白了几分,正要开口,小七已奇道:“这日头就要落山了,我们也不能把这大宛马让你骑走,你怎么回去?难道要靠双脚走夜路?再说你也没有路引,不跟我们走,那些关卡桥梁你怎么过?”
小乙笑道:“我早就走惯了夜路,这一带更是熟得很,抄小路绕过岐沟关和那两条沟渠就好。走路虽然会慢些,但这边没有高山大河,倒也不费什么力气,到了上谷那边,我自然有法子弄到马。”说着便准备下马告辞。
凌云却摆了摆手:“不急,你也乏了,今日休整,明日再走。”
啊?小乙不由一怔,赶了这两日的路,说不累自然是假的,可是……他正在犹豫,却见凌云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身带马奔向了城门。这眼神,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不知怎地,小乙心里犹未转过弯来,脚下却已自然而然地一磕马腹,跟在了她的身后。
快马加鞭之下,涿县的城门转眼就到。待得众人穿过门洞,那红尘烟火之气更是扑面而来——眼前的街道并不算宽阔,行人车马却并不少,挨挨挤挤,热闹非凡;街边的坊墙似乎也比别处低矮,骑在马上,探头就能瞧见坊市里的横街。这时辰,街边的食铺小摊上,各种吃食刚刚出炉,那黍米糕、胡麻饼和各色的蒸饼汤饼都热腾腾、香喷喷地摆放在了一起,汇成了人世间最诱人的景象和气味。
凌云毫不犹豫地拨马进了最热闹的一处坊市,进门后就是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酒旗上写着“唐家珍味”几个字,小乙一听便笑了起来:“这名号我听过,说是蒸饼和烤肉都做得极好!”他这么一说,众人自是纷纷下马,自有伙计上来帮着系马引路,带着他们来到里头一个靠街的隔间。玄霸还没落座便对伙计笑道:“不用上酒,有浆就好,先把你们家的蒸饼和烤肉都各上一份,动作要快些。”
那伙计甚是机灵,闻言忙道:“我家讲究口味,肉和饼都是现烤现蒸的,得略等片刻才能得了,不过今日还有上好的乳粥、冷淘和胡麻饼,这都是现成的,各位要不要先来少许尝尝?”
玄霸和小七异口同声地叫道:“不要冷淘!”玄霸又补充道:“也不要胡麻饼!”
伙计明显吓了一跳,忙小心道:“贵客们还有什么忌口?”
凌云笑着摇了摇头,吩咐他先上乳粥和冷盘,那伙计方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小七便奇道:“冷淘也就罢了,胡麻饼是什么道理?”
玄霸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你们还记得朱麻子的那张脸么?活似一张烤坏了的胡麻饼,真真让人想起都没胃口!”
他这比喻还真是……众人一时哑口无言,小七气得翻了个白眼:“郎君也太能想了,你这么一说,日后谁还吃得下胡麻饼!”
说话间,酒楼的伙计们已麻利地端上了乳粥和冷盘。那乳粥是在米粥里加了新鲜牛乳和细细的果脯,放在淡青色的瓷碗里;冷盘则是拼了酱肉和胡瓜,用镀银的盘子盛着端了上来。
凌云平日对吃食并不讲究,此时吃了几口,竟也有种整个人都慢慢舒展开来的感觉。其余的自然更是赞不绝口,就连一直冷着脸不做声的小鱼也长出了一口气,眉目之间郁气稍减。小乙最是忙碌不过,一时瞧着那银盘发呆,一时又轻轻摇头。小七忍不住问了一声,他便腾地红了脸,低声道:“我还没进过这种地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碗筷,更没想到这些吃食还能做得如此讲究,今日能吃上这一餐,实在是托了各位的福。”
同路两日,众人都已知他自小孤苦,到了郑家山寨后也是常年在外送信传话,风餐露宿,却没想到他竟从未进过酒楼,吃过这些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听到他这么说,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唯有凌云抬头看了他一眼,认认真真道:“这话不对,今日我等能吃上这一餐,是托你的福。你若愿意,自然可以跟着我们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