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窦氏那脂粉都掩盖不住的灰白脸色, 凌云心头的酸涩简直难以自抑, 脱口道:“阿娘您不用说了, 我都明白,跟阿娘打的那个赌, 我已经输了,以后我都听您的,您不用再担心我, 您就好好歇息一会儿吧!”
窦氏抬眸瞧了凌云一眼, 嘴角带上一点笑意:“歇息?”她明明已虚弱得说不了几个字,一双眸子却依然灵动,这一瞥之间仿佛是在嘲笑凌云:你还担心我以后没时间长长久久地歇息么?
凌云只觉得心头仿佛被扎了一刀, 顿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窦氏向周嬷嬷打了个手势。周嬷嬷咬牙点了点头,回身端起了一个小小的药盅, 盖子一揭,一股浓郁无比的参味便扑鼻而来。这边自有婢女撤下了双人坐榻中间的案几, 放置上隐囊被褥, 扶着窦氏缓缓斜靠在上头。窦氏就着周嬷嬷的手,慢慢地喝了两口参汁,过得片刻, 脸色便渐渐地缓了过来,一双眸子也再次变得熠熠生辉。
凌云心头不由一凛:这绝不是寻常参汤!之前母亲能强撑着梳妆打扮, 还坐了那么久, 只怕也是这药汤的效力吧?她不由抬头看向了周嬷嬷, 窦氏却淡淡的道:“不必问她, 是我的主意。”瞧着凌云,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三郎从小到大也没跟我在一起呆过多久,我不想这次让他瞧见的,日后记住的,是我一脸病容的模样。”
难怪!难怪她会那样看着三郎,难怪三郎告别时她一个字都没答,因为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三郎,她早就下了决心再也不见他了……凌云只觉得扎在心头的那把刀仿佛又狠狠地搅动了几下,眼里一阵发热,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窦氏看着她笑了笑:“阿尼,你哭什么?”她伸手仿佛想帮凌云拭去眼泪,手指眼见就要碰到凌云的脸颊了,却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你长这么大,我好像从来都没哄过你,如今想哄,竟是没这个力气了。”
凌云默默地握住了母亲的手,用她的手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她的确是打小跟母亲就不大亲热,甚至都不记得被母亲牵着手是什么滋味了,但她知道,母亲的手生得极好,修长柔润,肤如凝脂,只是此时她握着的这只手,却已是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干涩的皮肤擦在脸上,甚至会有些隐隐刺痛,痛得她的眼泪都越擦越多,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
窦氏无奈地叹了口气:“阿尼,你跟我打赌输了,就要听我的吩咐,是不是?”
母亲这是要跟自己说正事了?凌云忙抹了把眼睛,抬头看着窦氏,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当然是愿赌服输,她更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尤其是此时此刻。
窦氏深深地看着凌云:“好。那你记住,日后,你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你自己;不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说,你只要过得舒心,过得快活,就足够了。”
凌云不由得呆住了,她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答应母亲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是立刻去给哪位表兄当填房,或是从此循规蹈矩,再不提刀弄枪,但母亲怎么会……什么叫不要委屈自己,只要自己过得快活就好?
窦氏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凌云,眼神里分明已带上几分悲哀:“阿尼,我一直遗憾,你实在不像我,我也一直担心,你会吃苦头。如今我才明白,幸亏你不像我。我这一生,自负聪明,机关算尽,以为如此才能不负家族,不枉此生。可到了最后,我才发觉,这四十多年来,我竟没为自己活过一日,我忍受的苦痛折磨,都毫无意义,我享受的荣华富贵,都是一场虚空,我这一生,根本就是个笑话!可我已没法去弥补了,我只希望,你能活得和我不一样!
“阿尼,你记住,人生在世,有时不能想得太远,算得太多,因为你根本不知明日会如何。就像我,若能少些思量,我便绝不会把三郎……把你,都远远送走,我会好好待你们,让你们和二郎一样过得快快活活。
“其实,你们三个当中,三郎生得最像我,每一次见到他,我都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舍不得放手,所以每一次,我都是硬着心肠不多瞧他一眼,更不会让他留在我的身边,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好受一些,却没想到……”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讽刺地一笑:“你看,我真是活该有今日!”
凌云怔怔地瞧着窦氏,这原是她做梦都希望听到的话,可此刻真的听到了,却比什么话都更让人难过。她只能压下喉头的哽咽,低声道:“阿娘,你不要这么说,这些年,我跟三郎一直都过得很快活;我会告诉三郎,您一直都疼他,您躲着他,只是怕自己舍不得他而已。”
窦氏说了那么长的一篇话后,呼吸已有些急促,闻言却反手抓住了凌云的手掌,急迫道:“不,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知道,你陪着他就好,我走了后,你要好好陪他,莫要让他伤心!”
凌云忙点头应是,“阿娘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三郎,不会让他难过伤心。”
窦氏慢慢地松开了手,看着凌云的眼睛,半晌才轻声道:“你也不要伤心。我们这些人,其实都不过是被困在这个躯壳里,不得不来人世间体验百般苦楚,好容易有了解脱的一日,不知有多快活,多自在,你该为我们高兴才是!以后,到了那一日,你也该为你自己高兴。”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眸子却是越来越亮,说到最后,眼里的光芒几乎是惊心动魄。
对着这样一双眸子,凌云只觉得心里也被点起了一束小小的火花,就连那些沉甸甸的悲哀痛楚都被照得轻盈了许多。母亲的悲哀是真的,后悔是真的,此刻的轻快也是真的,而她其实一直隐隐知道,母亲过得并不开心;她更看得出,这场病痛给母亲带来多少折磨。也许对母亲而言,这真的……真的是一种解脱吧?
仿佛瞧出凌云心头的疑问,窦氏微笑颔首,轻声问道:“你可都记住了?”
凌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头一时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再次地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