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的这声怒喝里分明已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杀气, 何潘仁却依旧是笑吟吟的瞧着他道:“大郎息怒, 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 要我说,其实大郎不如让令弟早些明白此事, 也省得他不知深浅,四处生事,自取其辱……”
他居然还敢说!
建成忍无可忍, 几步冲了过去, 对着何潘仁的嘴便是一拳砸下——无论如何,他得让这个人住口,立刻住口!这么恶毒的言辞, 他绝不能让三胡再听到一句话、一个字!今日他只是未曾带刀,不然的话, 他定要劈烂眼前的这张嘴!
何潘仁轻轻往后一滑,正好躲开了建成的拳头:“好, 我不说了, 我不说便是!大郎是不是觉得我恶毒之极,可恨之极?是不是想砸烂我的嘴,好让我住口?让我以后再也不敢说出这种话来?我若执迷不悟, 大郎是不是恨不得一刀杀了我?”
建成原是捏着拳头就要砸下第二拳,听到这话, 倒是一怔:他竟然都明白!
何潘仁微笑着深深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既然如此, 那敢问大郎, 为何适才令弟一而再, 再而三地大喊大叫出更恶毒的话,说三郎注定短命,因此才被夫人厌弃时,大郎却会说,他说得也没错?为何三娘也只是想让他住嘴,大郎却觉得她太过小题大做,太不顾念手足之情?”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柔和,却比刚才直斥元吉生而不吉的那句更加直刺耳膜,建成一时间彻底呆住了:是啊,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并不觉得元吉的话有多刺耳,多刺心,有多么不可容忍,直到……眼前之人将同样的话扔回到了他的脸上!
何潘仁感慨地长叹了一声:“看来大郎的手足之情果然特别——只要四郎能高兴,旁的兄弟姊妹是挨打,是送命,还是被赶出家门,一概无关紧要;这也罢了,人皆有私心,只是大郎居然还觉得,别人若不似你这般偏爱四郎,便是毫无手足之情!这般理直气壮地苛求他人,宽待自己,却不知到底是大郎格外天赋异禀,还是你们中原人的孝悌之道,手足之情就是如此?还真是让我这蛮夷之人大开眼界!”
这话自是尖刻到了极点,建成脸色顿时愈发难看,有心辩解几句,但对着何潘仁那双满是嘲讽的明亮双眸,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建成越来越白的脸色,凌云也无声地叹了口气——自打听到何潘仁开口,她就知道,自己这位阿兄定然要吃些苦头了,但当真看到他这百口莫辩的模样,却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快,反而让她心里更多了些疑问,也多了些恍然。只是何潘仁……看着他那一脸感慨的虚伪模样,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柴绍也在看着何潘仁,心里忍不住有些佩服,他显然和自己一样看出建成才是解局的关键,却用了这么一招,还真是……管用!如此一来,三娘倒是不会再受国公责怪了。想到这里,他转眸瞧了凌云一眼,却正瞧见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心里不禁一沉。
李渊此时心头自然也是惊怒交加,惊的是何潘仁的突然出现和步步逼问,怒的是建成和元吉原来竟然如此过分,还差点误导了自己。但眼见着建成被何潘仁问得脸色发白,哑口无言,他还是赶紧上前了两步,含笑问道:“这位可是西域的何大萨宝?犬子无状,让萨宝见笑了。”
何潘仁抚胸欠身,优雅地行了一礼:“在下何潘仁,见过唐国公。今日在下冒昧到此,原是打算看望三郎。谁知进门才得知,三郎的病情有些不好,转头又见到贵府的大郎和四郎前来兴师问罪,大吵大闹。三郎病中万万不能受此惊吓,三娘才不得不将他们驱出门外,结果却又被国公误会了。在下一路上多蒙三娘三郎照顾,无以为报,实在不忍见此情形,情急失礼之处,还请国公责罚。”
李渊听到他之前的话,心里自是有些不舒服,但此时见他风姿绝世,听他娓娓道来,心里的怒气不知不觉便消了大半,当下也叹了口气:“岂敢岂敢!这次小女犬子能及时赶到,还是多亏了何大萨宝的宝马和良策,今日若不是萨宝,我差点还错怪了三娘,我正该代他们向萨宝道谢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小院外的剑拔弩张顿时变成了春风拂面。众人心头都慢慢松了下来,唯有元吉的脸色越来越黑,死死地盯着何潘仁,眼里就差飞出刀子来。何潘仁若有所感,转头看着他笑了笑,李渊自然也跟着瞧见了元吉的模样,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李元吉,你好大的胆子!”
元吉自来不怕任何人,李渊纵然是声色俱厉,他也只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李渊的脸色自然更黑,刚要开口,建成在浑浑噩噩之中已被他的这声呵斥惊醒,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依旧拦在了元吉跟前,躬身行礼:“阿耶息怒。”
李渊怔了一下,瞧着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脸上慢慢露出了失望之色:“大郎,你还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他么?”
建成的身子顿时躬得更低了,心头也是又酸又苦,半晌才低声道:“阿耶放心,从今日开始,我定会好好教导三胡,再不会让他如此任性胡为下去。说到底,三胡今日会犯下如此大错,都怪儿子教导无方,是儿子太过怜惜他,纵容他,结果不但害了他,还差点害了三郎和三娘。今日之事,都是儿子的错。儿子羞愧无地,愿受任何处罚,还望阿耶不要再责怪三娘,也给三胡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的话分明字字都是发自内腑,李渊听着听着,心里也是一酸,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凌云。
凌云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索性上前一步,向李渊行了一礼:“阿耶,今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沉默片刻,她到底还是一字字说了下去,“柴大哥说,手足之间也有远近亲疏;何萨宝也说,人皆有私心,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适才何萨宝说到四郎之时,我听着便远不如之前三郎被说时那般急怒攻心,我不满兄长偏袒四郎,没把三郎的死活放在心里;可将心比心,我对四郎自然也有体谅不够的地方。还有父亲,我不曾处于父亲的境地,或许,也很难体会父亲的难处……”
说到这里,她一时也有些茫然,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呢?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阿兄对四郎,其实跟她对三郎,是一样的,一样的心疼,一样的不能让他再受半点委屈……还有阿耶,他原本就是那样的性子,他真的有太多的选择吗?
在这世上,自然是有对有错,但在对错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她如今还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李渊却只觉得眼睛都酸了,脱口道:“不怪你,不怪你,都是阿耶做得不好,是阿耶优柔寡断,左右为难,到头来,却是害得你们都吃了苦、受了罪!”他的确是在拼命周旋弥补,可母亲最后却是含恨而亡,妻子这么多年过得心灰意冷,几个子女也都是备受委屈,他的确竭尽全力想让每个亲人都能过得好些,结果却是全然相反!
凌云自是愈发不是滋味,深吸一口气方道:“阿耶放心,我定会好好将阿娘送回长安,也会照顾好四位兄弟,不教阿耶有后顾之忧。”
建成心里叹息,也只能行礼道:“阿耶尽管放心,我也会管好四郎,绝不让他再添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