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是在睡梦中蓦然惊醒过来的。
他原以为天色已亮, 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只是屋里的蜡烛彻夜未熄, 烛火微微晃动,也带动了四壁上昏暗的光影,令人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柴绍就恍惚了好一会儿。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做了个梦, 却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唯有那冰凉的惊悸还堵在胸腹之间, 久久不肯散去。
窗外远远传来了钟鼓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数到了五, 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起身随便抹了把脸,穿好衣服往外走去。
他睡在西屋里侧,往外就是阿哲的房间。因为身上的疹子,阿哲上半夜睡得并不安稳, 此时倒是在小呼噜里声里四仰八叉的睡得香甜;小环就守在床边的便榻上, 显然也睡着了, 眉宇之间一片安然。
柴绍瞧了母子俩几眼, 心头微松,放轻了脚步向门口走去,谁知还没出门,身后就传来了小环惊疑的声音:“大郎?”
柴绍忙回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环却还是起身奔了过来, 急声问道:“大郎!大郎你要去哪里?”
柴绍低声道:“我回去看看。”
回去?小环眼神一黯, 脱口道:“原来大郎还是要陪娘子回门?那……那阿哲怎么办?”
柴绍看了看睡得正香的阿哲, 摇头笑道:“阿哲眼见着越来越好了,我离开一会儿应该不打紧,再说我也只是过去瞧瞧,不会丢下他不管,我……”他有心解释一句自己醒来后心里有些不安,得过去瞧瞧才踏实,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跟小环说这么多,当下只冲她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转身出了屋门。
小环不由自主地追到了门口,夜风迎面吹来,寒意几可刺骨,她却丝毫感觉都没有。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柴绍的背影,瞧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自己的院子,走向了主院的方向。
走在凌晨的朔风里,柴绍也没觉出多少寒意。从小院到主院并不算远,他步履如风,不过片刻便到,只是一脚跨进院门,却不由得怔了怔。
主院里已是灯火通明,周嬷嬷就站在院子当中,面前的两抬礼箱已收拾妥当,几名健仆也已打扮齐整,显然正整装待发。柴绍忍不住看了看天色,疑惑道:“嬷嬷,你们这就准备走了?”眼下离天亮还早着呢,坊门也得再过好一会儿才会开启,他们就这么急着走么?
周嬷嬷回头瞧见柴绍,顿时就像看见了救星,连礼都顾不得行了,上前几步道:“大郎你来得正好!你是准备陪三娘回门吧?你快去车马房吧,三娘她五更不到就过去了,我们拦都拦不住!”
柴绍原想解释凌云没让自己陪她回门,听到后来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失声问道:“她为何这般着急?”
周嬷嬷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老奴也不清楚,听婢子说,三娘似乎是四更天突然惊醒的,然后便怎么都呆不住了,老奴无能,拦不住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对着柴绍苦笑了一声:“大郎,你去劝劝三娘吧,让她莫要胡思乱想,外头这冰天雪地的,她这般急着赶回去,别回头三郎在庄子里呆的好好的,她在路上却摔出个好歹来……”
她话没说完,柴绍已转身往外走去,速度比来时更快了几分。
还没到车马房,他果然就瞧见了凌云。在院门前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下,飒露紫早已备好了马鞍,正有些不耐烦地刨着前蹄,而凌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马鞍边,虽然披着厚厚的披风,那背影却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寒之意。车马房的管事远远地守在一旁,看那模样竟似不敢靠近一步。
柴绍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走到近前,方叫了句“三娘”。
凌云过了片刻才缓缓回过头来,看到她的面容,柴绍心头顿时一震,脑中突然闪过的,却是周嬷嬷说到“我拦不住她”时的怔忪神色——现在,他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眼前的凌云看去竟是陌生无比,她的脸色苍白如雪,神色更是冷漠如冰,不,就算是此刻凌晨北风里的残雪坚冰也不会比她更寒意逼人了,唯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仿佛所有的热气活力都在那里头燃烧,可那火光居然也是冰冷的。
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她看去就像一把彻底出鞘的宝刃,冰凉,锋利,锐不可当。
柴绍只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他拦不住凌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拦得住她了。
将他从梦里惊醒的那股悸动再次席卷而来,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转头冲管事吩咐道:“把踏雪牵过来!”既然拦不住,那自己就陪她跑一趟吧!这样的她,绝不应该独自上路。
管事忙不迭地领命而去,凌云却依然沉默地看着柴绍,目光却仿佛已透过他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柴绍心头更是发沉,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缓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了,这里离武功不过一日的路程,三郎若身子真有什么不妥,那边早就派人过来了,你只是太惦记他了而已,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不得真的。”
凌云的目光终于闪动了一下,却是默然移开了视线——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她看到的那个笑容明亮一如往昔的玄霸,听到的那声恋恋不舍的告别,真的只是一个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