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了?
她明白什么了?
她是明白了自己跟她宇文家的恩怨?还是明白了父亲已经开始的筹划?若是如此, 她又是怎么明白过来的……
凌云原本就有些心虚,此时更是越想越虚。她忍不住往外看了看,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宇文九娘见她看向门外,却是了然地叹了口气:“原来三娘子也猜到了!”
啊?凌云心头愈发茫然,却不好开口询问,索性静静看着宇文九娘, 等着她的下文。
宇文九娘果然感叹着说了下去:“三娘子猜得不错,适才我们住下时, 这边的仆从们听说我等与唐国公有亲, 也是各个都殷勤备至, 对贵府交口称赞。我这才知道, 原来国公竟有如此人望。”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她作为宇文家的女儿, 从小到大, 到哪里不是一亮出身份便备受追捧?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看到有人对“宇文”二字反应平平, 却因为另一个姓氏而态度大变。这让她满心迷茫, 甚至是不知所措, 直到凌云飒然而至,她才蓦地醒悟过来——
是啊,自己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这是乱世, 是烽烟四起、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们宇文家连自家女儿都护不住了, 又能为旁人带来些什么?在这种世道里,大概也只有能养出李三娘这种女儿的人家,才值得这些升斗小民信任依赖吧?
念及此处,她心里一阵苦涩,却到底还是露出了笑容:“难怪兄长跟我说,国公乃当世英杰,能追随于他,是我的福分。”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伤,但更多的还是释然。凌云原本已到嘴边的解释顿时都说不出口了——
她该怎么说呢?说这间驿舍的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己两天前在这里落脚时,顺手帮他们解决了一些难题?是因为县官不如现管,对于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来说,宇文家再是富贵齐天,也比不上能影响到他们这一方安宁的地方大员——这跟父亲是不是英杰,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宇文九娘会这么说,不仅是想告诉别人她的心路历程,更是想说服她自己吧?她想让她自己相信,父兄并不是随意将她送出去的,而是为她在乱世中选了个“当世英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明艳的面孔和她身后这间被收拾得雅致温馨的屋子,凌云默默咽下了所有的解释:“九娘过奖了。”
宇文九娘摇了摇头,大概是说出了最难出口的话,她的心头突然轻松了不少:“三娘何必过谦?我在洛阳时,也曾听人说过,国公他箭法如神;却直到昨日见到三娘出手,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有女儿如三娘,可见国公不但是当世英杰,更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父亲!”
至少他会把女儿培养成这种人物,而不是当礼物一样的送出去。
凌云一看她的神色便猜到了几分,斟酌片刻后,也只能道:“父亲待我们的确宽厚仁爱。”虽然自己长成眼下这样,对父亲来说绝对是个晴天霹雳,但若是跟宇文述相比,乃至跟世间其他人相比,他的确是个好父亲。他从未将他们兄弟姊妹的婚姻当成筹码,而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
宇文九娘赞同地点了点头,真心诚意道:“不怕三娘见笑,静姝生平只羡慕过两个人,一个是南阳公主殿下,一个便是三娘你。当初殿下对你赞赏有加,我还曾颇为不解,如今我才明白,殿下和你都是这世间难得的自在之人,足以让天下女子望尘莫及。”
这个么……凌云几乎苦笑起来:“凌云如何能跟殿下相比。”
宇文九娘抿着嘴笑了起来:“我猜殿下若知道三娘能如此行走天下,马踏群凶,也只有羡慕的份。”
她这一笑,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情态。凌云心里微松,摇头笑了笑没做声,却听宇文九娘突然问道:“却不知三娘这次去江都,可曾见到过公主殿下?”
凌云心头一动,隐隐间明白了宇文九娘找自己过来的目的。
她接着摇了摇头。宇文九娘立时不经意般地问了下去:“那三娘可曾见过我家的父兄子侄?”
凌云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她当然知道宇文九娘想问的是什么,也知道她的忐忑和担忧。只是,这些事,自己要怎么说呢?
在她的沉默当中,宇文九娘的笑容再次渐渐变得僵硬起来,她强撑了片刻,到底还是放弃了努力,直接正色问道:“还请三娘恕罪,静姝如此刨根问底,是因为之前无意中得知,家中子侄们曾对贵府三郎颇为无礼,此事实在让人过意不去,却不知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然的话,父亲如此护短,怎么会因为两个侄儿伤了李三郎就打断他们的腿?后来承趾刁难柴绍,却被李三娘当众殴打,父亲居然让他们宇文家的长孙媳去登门道歉,又向陛下举荐了李渊,最后还让自己去投靠他……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父亲的风格!里头一定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而李三娘似乎就是这一切的关键,不然她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江都,出现在那艘船上?
她问得已足够明白,凌云却依旧没有做声。宇文九娘等了半晌,渐渐从忐忑不安转为了失望至极——也是,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主动去投靠李家的贱妾之流,还刚刚被她李三娘的救下性命,她有什么资格让李三娘回答她的问题,让她为自己答疑解惑?她真真是……自取其辱!
她自嘲地笑了笑,正想找个台阶下,却听凌云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这原是我和贵府的一些恩怨,我也没料到,会把你牵扯进来。”
宇文九娘蓦然抬头看向凌云,凌云也坦然地看着她:“四年前,你那两位侄儿受人挑拨,伤了我家三郎,是我打断了他们的腿;宇文大将军为保全他们的颜面,才宣称是他亲自打断的。宇文承趾大概一直有气,后来借机刁难了柴大郎,却因此害得我没能见到三郎最后一面,我一怒之下当众打晕了他,大将军或是怕我再找宇文承基的麻烦,才放下身段来向我父亲示了好。我们两家的恩怨至此了结,并无再多牵扯。”
竟然是这么回事吗?宇文九娘愕然睁大了眼睛,一时觉得原来是这么回事,一时又觉得似乎还有哪点不对:“可是,我父亲他,他的性子……”
凌云叹道:“宇文大将军能屈能伸,令人佩服。其实两年前我去贵府拜访时,大将军的确曾想过要给我一个教训。”
宇文九娘忍不住紧张道:“那后来呢?”
凌云笑了笑没做声,宇文九娘瞬间明白过来:这个教训自然是没给成,父亲这才不得不改变主意,向李家主动示好!李三娘……她上下打量了凌云几眼,只见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目清淡,神色安然,却自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量,仿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刻进青石,刻进所有人的心坎里。
难怪她不但能打断那对兄弟的腿,还能镇住父亲的怒火!
不期然间,宇文九娘又想起了那天在山谷里划过的箭影和刀光,许久后方问道:“那三娘后来为何又去了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