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刚开始西斜, 山谷里的炊烟便一道接一道地升了起来。
若是站在高处, 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此时的庄园内外, 数十处大灶在埋锅做饭,数百辆马车已陆续出发, 世代居住于此的庄客和村民们正扶老携幼地离开家园,庄园招募的壮士和司竹园的骑兵们则抓紧时间整装秣马……远远看去, 整个山谷就像一个巨大的蚁巢,所有的人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黑点, 被车马人流裹挟着奔向未知的远方。
在金色的阳光中, 这样的景象自有一种梦境般的虚幻之感。凌云不知不觉便看得出了神,半晌之后, 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站在凌云身边的何潘仁一直默然凝视着她,见她叹息感慨, 这才低声安慰道:“阿云,你不必多虑, 如今这世道,他们跟着你, 总比自己挣扎求存要容易。你既已走上这条路, 这样的人,日后只会越来越多,你也定然会越来越习惯。”
凌云垂眸苦笑了一下, 何潘仁总能说出她自己都未必能理清的思绪, 但在这件事上, 她又怎能不多想呢?因为她的决定,这么多人经历了背水一战,这么多人要背井离乡,从今往后,他们的命运将会系于她的一念之间;她真的能够不辜负他们的信任和追随么?
看着何潘仁了然的神情,她忍不住问道:“你是已经习惯了?”
何潘仁悠然看向了山下,目光仿佛透过眼前的山谷,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我也是慢慢习惯的。我们做萨宝的,带着商队穿越高山荒漠,每日都要决定大家的行程住处;遇到盗匪了,要决定是战是和;这些决定,关乎商队里每个人的生死成败。刚开始,我也曾战战兢兢,寝食难安,就怕自己会做错一个决定。但后来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去做,都不可能保住每一个人的性命和财产,而我越怀疑自己,就会错得越多,也就越没有人愿意再追随我。”
凌云越听越是心惊,这也是她最担忧的情况,“那后来呢?你是怎么……”怎么不再犯错,怎么变成人人敬仰的大萨宝?
何潘仁显然知道她在问什么,摇头道:“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我只是给商队,给自己,都立下了规矩;商队的规矩是一视同仁,不离不弃;而我自己的规矩是,做决定前深思熟虑;做决定时全力以赴;做决定后坚信不疑。我相信,我做的每个决定在当时都已是最好,而且在这个世上,也绝不会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再后来,西域所有的商队都相信了这件事。”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语气笃定无比:“阿云,你知道,我看人从不出错。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首领,我用了很大力气才学会的事,你天生就会。你天生便能平等待人,天生便有仁厚之心,你也天生便有真正的胆略与决断,当初你带着我们从长安杀到涿郡,那时我就知道,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凌云被他说得脸上发热,心里发虚,忙道:“那不一样!”那才几个人,那才几天功夫……
何潘仁笑了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人多了,不过要做更多的抉择,但对你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只要你肯信自己,莫说这几百人的生死成败,就是几千人几万人,你照样能担得起!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把这些人都交到你的手里?”
凌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从不怀疑这双手能杀人救人,能披荆斩棘快意恩仇,可它们真的能握住那么多人的生死前途么?只是何潘仁……他的确从来没有看错过什么,他有一双最看透人心的眼睛!
双手用力握成了拳头,她抬眸看着何潘仁道:“我愿尽力一试!”
何潘仁含笑点头:“不必去试,你尽管决断就好。你看,我就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这种拐着弯的甜言蜜语,凌云这一天以来已不知听到了多少,但每次听到,依旧会面热心跳,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目光往下头随意一扫,却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文嬷嬷怎么来了?”
他们原是站在庄园通往后山的高坡上,这是山谷里最适合瞭望的地方,也是平常人都不会到的所在,文嬷嬷怎会突然找过来?
何潘仁也顺着凌云的目光看了看,诧异道:“她莫不是担心……”他话没说完,自己已笑了起来:“那可真真是太瞧得起我了,我得去迎一迎才是!”说着当真大步走了下去。
文嬷嬷原是匆匆而来,突然抬头瞧见了何潘仁,不由得一愣。
她自然知道这司竹园的头领今日不但带人来援,而且当众表示,愿意听从凌云的吩咐;据说这是因为马三宝劝说有功,而凌云展露的手段更是让这位匪首心悦诚服,但她到底不是毛头小子,这一日下来,便觉出事情有点不对劲:
这位匪首长得也太好了,对凌云的态度更是太好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见如故,反而有点像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