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晋阳留守府的书房里却始终没有点起灯火;在仲夏的暮色里, 那扇紧闭的房门似乎散发着一种压抑的寒气, 看得久了, 简直能让人透不过气来。
建成已经院子里站了许久。他的两腿早已站麻, 之前走伤的脚底更是刺痛难忍, 但看着眼前的房门, 他却怎么都没有勇气走上前去。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书房里的父亲。
五郎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先祖已经被掘墓毁棺了, 就连不相干的族人都已经死了好些……
他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情况太过紧急,他想着五郎还不到十四岁,族人们又都是隔了房的, 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因此二话不说带上四郎就跑了。他怎么想得到,那帮人居然会如此穷凶极恶?
但不管怎样, 他还是太大意了。父亲让他和四郎回河东时,曾经叮嘱过他:要结交英豪,要留意时变。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然而当灾变真的来临,他才知道,自己准备得完全不够,若不是柴大郎及时报信, 一路护送, 他和四郎甚至都很难逃到晋阳!
这样的他, 一定会让父亲倍感失望吧?
这念头让建成心里一阵阵的发冷, 但更令他发冷的,却还是他内心深处那个小小的声音:你是真的没想到么?你是真的不知道,在谋逆大罪下,诛杀是不分老幼的么?
在黑沉沉的静默里,不知哪里传来了“吱扭”一声。建成从恍惚中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书房的门居然已经打开了,父亲就站在门口,夜色里也瞧不清他神色如何,但片刻之后,从那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大郎,进来吧!”
书房的下人最是训练有素,转眼间便悄无声息地点燃了屋里的灯烛,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在骤然亮起的烛光下,李渊的神色果然是异常阴沉,看着建成的目光里更似蕴含了无数情绪,半晌才道:“你来了也好,我原本就想让人去叫你。”
建成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瞬间又重了好些,索性上前一步,默默地跪了下来。
李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郎,你不必如此!”
建成羞愧道:“阿耶,是儿子无能,没能召集多少人手,也没能及时察觉官府异动,事到临头,慌张失措,这才害得先祖受辱,害得五郎丢了性命,也害了那些族人!”
李渊苦笑起来:“要这么说,归根结底,应该是你阿耶我太无能才是。”
建成吓了一跳,忙道:“阿耶,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耶又没在河东……”
李渊摆手止住了他:“我没在河东又如何?河东之所以有今日之祸,是因为阿耶谋事不密,叫那些贼子察觉到了端倪,还让李靖生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溜去了长安,这才不得不借助突厥来犯之机仓促起事,结果也来不及通知你们了,害得你们都身陷险境。你能带着四郎逃脱追捕已是万幸,至于别的,我早就不奢望了!”
父亲居然是这么想的么?建成怔了一下才恍然想起,这次他和四郎赶到晋阳,父亲激动庆幸之余,的确没有问起过五郎,也没有问起过族人,他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今日收到消息后,父亲会独自在书房里坐这么久,甚至连灯都没有点?
李渊显然看出了建成的疑惑,叹息道:“我虽不敢奢望,却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毕竟五郎还小,族人无辜,结果……他们却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大郎,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这个问题建成自然也想过,当下答道:“是因为我和四郎都逃脱了?”
李渊点了点头:“是。不但你们兄弟都逃脱了,我猜三娘那边他们多半也没得手,他们怕皇帝疑心他们心怀贰志,故意放纵你等逃脱,所以才愈发要赶尽杀绝,也好表明忠心,洗脱嫌疑。”
“不过,这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他们认定我李渊决计成不了大事,认定我威胁不到他们,所以他们才敢这么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他的声音有些平淡,蕴含在话语里的沉痛却因此愈显惊心动魄,建成不由得站了起来,脱口道:“阿耶,儿子定然会杀了那帮狗贼,为阿耶出气,为五郎报仇!”
看着建成眼里的光芒,李渊心头不由一热。他几个孩子里,只有二郎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也一直都最疼爱二郎,但今天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当他在书房枯坐良久之后,第一个想见的却是大郎。或是因为他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愧疚、憋屈、愤怒,只有大郎才最明白吧?如今看来,大郎果然是明白自己的,却比自己更有信心,更有锐气。
他欣慰地拍了拍建成的肩膀:“好,阿耶等着这一日!”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转头又向门外吩咐道:“去把二郎、四郎都请来,对了,还有柴家大郎,也一并叫上!”
建成眼睛顿时更亮了:“阿耶可是想好要往长安进军了?”
李渊哑然失笑:“哪能这么快?咱们背后还有突厥虎视眈眈,西河郡的高德儒也是拒不奉令,总要解决掉这两个,咱们才能进军长安,只是如今好些准备之事都要做起来了,咱们自家人心里总要有数才好。”
建成闻言自是点头:“父亲准备如何对付突厥?”
他自然清楚,西河郡也就罢了,突厥当真是心腹大患,他们来去如风,贪得无厌。父亲这次仓促举兵,就是因为突厥骑兵到了晋阳外城,父亲原已骑虎难下,索性借机坐实了王威、高君雅勾结突厥的罪名,杀了他们祭旗。之后父亲又用空城计吓退了突厥兵马,这才保住晋阳。但吓退突厥容易,等他们发兵长安之时,如何能保证突厥不会再次来袭?这已是眼下他们要解决的头号大事,几天来他们已经商议了好几轮了。
李渊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我已决定与突厥结盟,厚送财宝,上表称臣!”
建成吓了一跳:“阿耶为何如此决断?”这两日是有人一再劝父亲与突厥结盟,但结盟也就罢了,哪怕多送点钱也无妨,但为什么要向他们称臣?
李渊的神色更冷凝了几分:“如今突厥人四处扶持盗匪,煽风点火,要的就是让他的人来搅乱中原。为今之计,我们也唯有安住他们的心,借上他们的势,才有胜算打下长安,才有机会去报了这血海深仇!”
建成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是啊,如今他们的人马不过三万,根本不可能两线作战,若不能安抚住突厥,谈什么进军长安?那这次的仇恨和耻辱,又要如何去报?
李渊看着他正色道:“自来拼死易,受辱难,然而要成大事,却不能计较这一时的荣辱得失,你们兄弟总要明白这个道理才好。”
建成反驳不得,只得默然点了点头,心口却犹自有些憋闷。
李渊摇头叹了口气,大郎和二郎一样,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们不会知道,今日消息传来时,自己在悲愤之外又是何等的后怕——若不是柴大郎机敏义气,这个消息很可能就会变成大郎、四郎和五郎同时遇害!若是那样,自己就算最后能打下这片江山,又能拿什么来弥补这份痛和恨?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却是世民、元吉和柴绍都已闻讯而来,世民和元吉依旧不大说话,但看到柴绍却都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姊夫”,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柴绍身边,看去便比平日和谐了许多。李渊原本就是感慨万千,瞧见这情形自然更是欣慰,当下先对柴绍问道:“嗣昌,你这两日可是歇息过来了?”
柴绍忙抱手回道:“多谢国公牵挂,不过些许疲乏,自然早就歇过来了。”
李渊皱眉道:“你这么见外作甚?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么,三娘是有些任性,你却不能跟着她犯糊涂。如今大敌当前,大事未定,咱们一家人更得同舟共济,才能有报仇雪耻的那一天,咱们的家人族人,才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世民也插嘴道:“阿耶说的是,姊夫,如今你都跟我们一道举兵了,大家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当初跟阿姊的那点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你还要一直记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