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清晨时分。
当那个红色的身影照常走出县衙的大门, 骑马沿着长街直奔东门的时候,那“李娘子”的招呼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一路。
李纲就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眼前这些欢喜的笑脸, 听着远处那些热情的声音,暗暗摇了摇头:他大概是老了,竟是看不懂人心了。之前李三娘的身份传开, 军心动摇, 队伍生变,他还以为百姓这边会更难安抚,没想到自打那日开始,这些人对李三娘不但没什么猜疑非议, 态度居然还越来越亲热了!
听听这些招呼声, 倒像是她在鄠县住了多少年似的,自己都没这待遇呢!
当然他也得承认, 比杀伐决断的冷面匪首来, 一个替兄弟造反的年轻娘子,的确更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但这些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吧?谁说小娘子就一定会心慈手软?她要杀人时的眼神, 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谁要是真的犯到她的手里,她肯定还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死……
身边有人低低地叫了声“李公”, 将他从越飘越远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来人是负责施粥的小管事,看神色显然是有事禀告。李纲忙跟着他走到了一边,就听他低声道:“李公, 如今仓房里的陈米不多了,大约只够两三日用, 接下来这粥又该如何煮?咱们要不要少放些粮米?”
李纲略觉意外:当初清理粮仓时不是发现半屋子陈粮么?不过转念一想:这几百号人一天两顿的吃, 半屋子粮食的确支撑不了太久。他想了想道:“不必, 你下锅前往米里掺些沙土, 让这米粥依旧难吃也就是了。”
管事恍然笑道:“小的明白了,还是李公您有办法!”
李纲摇了摇头,心情变得有些沉重:鄠县的粮仓虽满,却也经不住这么多人日日嚼用啊!毕竟除了这几百饥民,如今来做工换粮的民夫也越来越多了,再加上两万多人马,再满的粮仓又能支撑多久?偏偏李三娘还没太把这当回事,似乎觉得屈突通不会长期围城,他们不必为粮米担忧……但万一她想错了呢?
他不由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长街,那个红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这一次,但愿她是对的!
此时的凌云已登上了东门的城头,何潘仁比她早到一步,正在跟负责夜防的郑理说话,见凌云上来,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郑理也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启禀统领,昨夜一切如常,屈突军并无任何异动。”
凌云道了声辛苦,目光一转,发现四周已没有兵卒再偷偷打量自己,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四天前,当她第一次身穿红衣登上城头时,所有的人都是神色古怪,目光闪烁;她只能装作看不见,言谈举止,一切照旧。这么几天下来,如今士卒们也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态度。
屈突通大概还在期盼着他们军心散乱,叛出鄠县吧,看来又要让他失望了。
念及此处,她走到垛口,凝神看向了远处的军营。
那片营帐果然一片平静,看不到太多的人马走动,倒是有一道道炊烟在接连升起。
何潘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低声道:“我这几日一直注意着他们的炊烟,从昨日起便没有继续增加了,看来他们的人马已调度完毕。”
凌云点了点头,如今屈突通在东门的主力应该已超过三万,南北两边各有一万左右。所有的人都清楚,以鄠县的高城厚墙,就凭这五六万人,是很难强攻下来的,也难怪屈突通急着点破自己的身份,想让自己这边乱起来,想把他们逼出鄠县。
不过他这一招如今已彻底失效。别说这边的兵卒不再大惊小怪,就是来城下叫骂的屈突军也没了精神——尤其是在何潘仁让人把他们好一通嘲讽之后……
一轮红日终于从东边山头上慢慢升起,在金色的阳光中,那片连绵的营帐仿佛愈发宁静祥和。凌云却突然觉得,那片安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的酝酿,在涌动……不管那是什么,她等着接招就是了。
她的感觉并没有错,就在她的正前方,在远处那面帅字旗下的中军大帐里,此时气氛的确并不像外头看着那么平静。
柳骁武站在营帐当中,脸色就颇为阴沉:“属下无能,属下带人找到了司竹园的几处营寨,却都已人去楼空。”这事实在是诡异,之前他明明看到过那些老弱残兵,还听到过他们的抱怨,但这次过去,那些地方竟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桑显和奇道:“不是说有一万来人么,难不成一个人都找不到?他们那么多人,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柳骁武解释道:“我也问过原先司竹园的医师 ,他说那边有外寨内寨明寨暗寨之分,好些地方他们也从未涉足,这些老弱残兵说不定就是躲到那种地方去。不过我更担心他们会偷偷往鄠县转移,毕竟若只是守城的话,他们这些人也是能充数的。”
屈突通一直沉吟不语,此时却摇了摇头:“绝无可能。我军斥候依旧在鄠县外围层设防,他们若有动作,不可能毫无消息。”毕竟重兵围城,怕的就是背后有人来袭,所以就算他把主营安在了东边,也从未放松对司竹园方向的警戒,就连之前盗匪渡河的地方他已经都查到——盗匪们的确是架起了浮桥,好在过河后就都拆掉了,倒是不用担心他们还能绕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