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沈氏出吴兴。
作为江南名郡, 这里群山迤逦,水势奇绝,风光虽不似数百里外的江都那般富丽绮靡, 却自有一番动人气韵。不过,当一场暮春的细雨打落了最后几朵碧桃,吴兴的春天也走到了尽头。纵然在深宅幽谷里或许还有几树晚开的海棠, 却终究不是过去的阳春风景了。
就像曾在这片土地上延绵了数百年的沈氏。
毕竟六朝繁华都已凋零殆尽,依附南朝崛起的沈氏又怎能留住昔日的荣光?
然而这样的道理,却并不是人人都能明白……或者, 是不想明白吧?
看着窗外摇曳的芭蕉绿影,沈英就忍不住讽刺地笑了笑:“咱们的郡守是认定了,这就是他的天赐良机?”就因为那位陛下被手下们弄死了,他就觉得他可以借着沈家的势力威望, 打着为天子报仇的口号去抢夺地盘, 最后去抢夺天下?他是哪来的信心和勇气?
站在沈英跟前的年轻人听着她的语气似乎不对,愕然抬头争辩道:“姑母何出此言?这也是咱们沈氏的机会!当初那昏君是如何打压沈氏的, 咱们族人又是如何流离失所的,姑母不是比谁都清楚么?如今昏君已遭报应, 逆党们又急着要回关中,这江南之地, 鱼米之乡, 已是唾手可得,咱们沈氏为何还要放过这大好机会?咱们总不能一直龟缩在这弹丸之地, 处处受制于人吧?”
沈英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是语气平静地问道:“不放过这大好机会?然后呢?”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 却还是咬紧了牙关, 一字字道:“如今杨家气数已尽, 群雄逐鹿,田野匹夫都敢称王称霸,咱们沈氏难道还不如他们!”
沈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沈氏的确有不少人流离失所,但郡守沈法兴没有,他一直安守在此。沈家纵然比不得当初权倾朝野,在吴兴这地方却还是一呼百应的。他从未见过天下之大,更不认识世间英雄,眼见着一块鹿肉吊在前头,便觉得自己可以问鼎逐鹿,觉得这天下最后为何不能姓沈?他可真是……”
她摇了摇头,看着年轻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和骤然涨红的面孔,到底没有说出“井底之蛙”这四个字。
年轻人如何猜不到她想说的什么,紫胀着脸反驳道:“姑母,侄儿知道您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可有些事,却不是您想的那样!
“叔父他才华横溢,胸怀大志,他做郡守这几年,不但让沈氏恢复了不少元气,也结交了好些天下英雄!眼下北边的情形我们也清楚得很,那边流寇四起,赤地千里,如何能跟江南相比?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沈氏都占住了,姑母您又何必如此涨他人之威风,灭自己之士气?
“姑母,您是沈家女儿,您千里迢迢回到吴兴,又帮着大伙儿建造坞堡,训练丁勇,难道不是盼着咱们沈氏能越来越好么?眼下叔父要带着大家重振沈氏,又有什么不好?”
沈英叹了口气:“我自然盼着沈氏好!”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地教导族人们各种自保之术,希望他们能够安然熬过乱世。谁知世道还没有乱到吴兴来,郡守沈法兴却起了拥兵自立的念头!
六郎听她这么说,眼睛顿时一亮:“姑母,您想通了?”
沈英淡淡地道:“我自然早就想通了,是你们没有想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天下日后无论姓什么,都绝不会姓沈!”
她说得是如此斩钉截铁,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姑侄俩一时都没有再开口。这间屋子原是建在半山之上,窗外花木葱郁,山风宜人,这一刻,那风吹蕉叶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刺耳起来,让人简直难以忍受。
还是沈六郎忍不住先开口道:“姑母,不管怎样,叔父也是一片诚心请您下山,您总该去听听他的说法!”
沈英漠然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劝不了他,他说服不了我。”
沈六郎却反问道:“姑母既然知道叔父要做什么,难道还想继续留在山上,带着剩下的这些族人避世而居?姑母难道忘了,我们这些人都姓沈?”
沈英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皱眉道:“天下姓沈的多了,便是吴兴本郡便还有数千之多,只要不贪图沈法兴妄念的富贵,就算日后被算账,难不成还能人人都被算进去?”
沈六郎断然道:“可咱们这房不一样!”